伐冰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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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愈热，冰愈俏。

冰，几乎是工业时代之前，人类在夏季能想到的最好的降暑之物。夏天谁不知道冰的好，但热的地方连石头都能化了，哪里还有冰的影子。有年夏天，在吐鲁番的火焰山，据说有七八十度的地面温度，感觉在沙地再待一会儿，人就熟了，而葡萄架下的坎儿井中竟然涓涓流淌着冰冽瘆人的雪山融水，真是一半火焰一半冰水。毕竟这样的天地造化不多，所以庄周有理由调侃，夏虫不可语冰，意在讥讽冰火两重天，差距还是太大，没什么话可说。

先前的人，不像现在有空调冰箱制冷设备，可以随意买冰激淋冷饮吃杯刨冰解暑。那时的夏季，大多数人基本全靠硬扛，所谓纸扇凉席只能锦上添花无法雪中送炭。所以伏天毒日，毒如蛇蝎，好一点的富贵官宦人家有类似冰鉴的土冰箱，里面的冰还是自己冬天储藏的，做不了太大用场，要想持续整出点凉意的动静，非有大量冰源不可。有需求就有市场，渐渐地一种叫“凌阴”的冰窖冰室应运而生，而且是豪宅的标配，有钱有地位的人比车马随从、老婆漂亮，比房子豪阔，还比谁家的“凌阴”大小。晋南方言凌阴多指阴冷，如窑洞内温度太低。

但夏季用冰最初并不是满足活人冰爽一季凉爽一夏的需要，而是殡葬业的专用，非用不可，不用人就化了。《礼记大学》：“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所谓“伐冰之家”，即卿大夫以上丧祭用冰，唯有卿大夫以上的贵族丧祭得以用冰，称为达官贵族。伐冰，凿取冰块的目的，是用冰块采取物理降温的办法，防止尸体腐烂。当时，在冬季封冻的河面凿冰，运输，并储存好大量的冰块，只有豪富家庭才有条件做到，且冰块的储存量一定不能少，因为古人停尸待葬的时间一般比较长。周代，停柩待葬叫做殡，天子殡七个月，诸侯殡五个月，大夫殡三个月，士庶人愈月而葬。现在，多数地方不过头七即葬，夏季更短。像古代殡期超长的简直不可相像，如周文王死后，治三年之丧，殡文王于两楹之间，殡“两楹”之间即在堂屋正房的两柱之间放了三年，那得需要多少冰。

那么，古代如何造冰和储存呢？豪富家庭一般要建冰窖，凿取冬季的冰块，然后冷藏起来，用于不时之需。不仅豪富之家藏冰，国家也藏冰，藏冰量的有无多寡，甚至是衡量国家是否富强的一个标准。公元前年，秦国在东方已取得一系列胜利，领地扩张至黄河西岸。西戎闻秦穆公有贤能想打探虚实，故派晋国人由余到秦国参观考察。秦穆公为展现大国外交炫耀政绩满足虚荣，便让由余参观秦国经济建设的辉煌成就，如首都雍城宫殿壮丽、馆舍豪华、珍品丰富、国库充盈、珍玩无数，其中还有可藏冰达立方米的凌阴，相当于一间标准教室里都装满了冰。这间凌阴，在当时大概属于大国重器、国家工程之类。

采冰伐冰算是一种古老的营生，采伐者古称凌人。《诗经豳风》中就有，“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周礼天官》云，“凌人，掌冰；正岁十有二月，令斩冰，三其凌。”大约在三千年前，北方的先人就开始在寒冷的冬季将冰块从江河湖泊打捞出来，精心收储于地下的冰窖中，一直到近代采冰流程仍然没有太大变化。八国联军进北京时，慈禧太后让人给洋人送的冰块就是从皇家御用水源地玉泉山取的冰，老婆子把她的冰当宝呢。离北京最近的天津，也很早就诞生了冬季储冰的行当，本地称为冰业，老城内有冰窖胡同。后来，冰业发展渐成冰霸，带黑社会性质，以青县帮、沧县帮为主，从业者多为自沧州来的苦力，以冰车送冰开始，慢慢入行储冰，从此冰窖四起，到处开避冰场圈地，后来各种势力也参与进来。天津当时的许多苦行当最容易形成黑吃黑，如脚行等，以苦为生的人，却惯以苦相逼，以命相搏，压榨更苦的人。

伐冰之家，本意为豪富之家，然而这冰家必争之地里无论寒冬里的采冰人和炎夏中的送冰人一例都是苦人，并无消受的福份，即便今日仍从事采天然冰的伐冰人也多为不易，冬夏近冰时间长了还容易落一身毛病。去年夏天，在老家晋南一处云丘山，慕名造访了距今三百万年的一处第四纪冰川期冰洞，当地古村落村民自古有在此采冰为药的传统，一直不得其解，自古良药苦口，难道这万年老冰也如药似苦可医病乎？正值三伏，人称苦夏，当我们苦捱一夏，应知人生苦短，何至一季。刚学到一道菜曰“苦冰”，以苦瓜和冰为食材拌食，人生实苦，不如尝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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