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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衣(上)

(1)

  天气,是不应该如此闷热的。

  这种天气让我想起七月中的台北晌午街头。

  拥挤车阵排放的废气,高楼冷气机释出的热气,

  在烈日的酷晒下,让温度计的水银柱不断向上攀升。

  台北盆地似乎变成西游记的火焰山。

  很想拜托孙悟空去向铁扇公主借芭蕉扇,扇除所有的火气。

  但我并不在台北,而是在台南;

  现在也不是七月中,而是五月底。

  一连好几天了,天气就是这般地跟你耗着,丝毫没有妥协的迹象。

  人还可以躲进冷气房避暑,但狗就没这麽幸运了。

  听说狗的舌头因为伸出过久,常有肌肉抽筋的现象。

  我住公寓的顶楼,是最接近上帝的地方,也最容易感受到上帝的火气。

  穷学生没有装冷气机的权利,只好勉强把电风扇当做芭蕉扇来用。

  奈何电风扇无法降低上帝的火气,我仍然挥汗如雨。

  去研究室吧!我心这麽想着,因为研究室有台冷气机。

  如果天气一直这麽闷热,那麽不得不常跑研究室的我,

  大概很快就可以完成我的毕业论文。

  冲个冷水澡,换掉早已被汗水濡湿的衣服。

  背上书包,带着两本书充当细软,我像逃离火灾现场似地奔下楼。

  跨上机车,为了贪图凉快,索性连安全帽也不戴。

  虽然有个口号叫做:流汗总比流血好,

  但在这种天气下,我倒宁愿被罚元,而使皮夹大量流血,

  也不愿再多流一滴汗。

  拂过脸畔的风,倒是带走了一些暑气,也减缓了汗滴滑落的速度。

  停好机车,看到校园内的那只黑色秋田犬,正伸着舌头望向天空。

  顺着它的视线,我也仰起头,但并不张开嘴巴。

  没想到原本是一片无云的天空,竟然飘来了一片乌云。

  『下场雨吧!』我开始期待着今年夏天的第一场梅雨。

  像是回应我的请求般,天空轰然响起一阵雷。

  接踵而来的,像是把柏青哥的小钢珠一骨脑地倒进盆子的声音。

  僵持了数日,雨神终於打败扫晴娘,下起了滂沱大雨——

  用书包遮住头发,我又再度逃难似地冲进研究室。

  这情景,好像当初认识信杰的过程。

  我喘了喘气,擦拭被雨水淋湿的眼镜。

  虽然没有强风的助威,但窗外的树影依然摇曳不止。

  没想到雨不下则已,一下便是惊天动地。

  紧闭的窗户似乎仍关不住雨的怒吼,靠窗的书桌慢慢地被雨水所溅湿。

  一滴——两滴——三滴——然後一片——

  最後变成一滩。

  雨水虽然模糊了我的书桌,却让我的记忆更加鲜明。

  原来这场雨不仅洗净柏油路上的积尘,扑灭上帝的火气,

  也冲掉了封印住我和她之间所有回忆的那道符咒。

  符咒一揭,往事便如潮浪般澎湃地袭来。

  走出研究室,站在阳台边,很想看看这场雨是如何地滂沱。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是笼罩在大雾中。

  连我不经意叹出的一口气,也变白了。

  不过才下午三四点的光景,路上的车辆却打开了昏黄的车前灯。

  而五颜六色的雨衣,在苍白的世界中,显得格外缤纷。

  记得那天走出好来坞KTV时,雨也是这样地下着。

  「雨下这麽大,你带雨衣了吗?」她关心地问着。

  『我的雨衣晾在阳台时,被风吹走了。』我无奈地回答。

  「被风吹走了吗?真可惜。那你怎麽回去呢?」

  『反正我住这附近嘛!待会用跑的,不会淋到太多雨。』

  「那——那——那你要不要——」她竟然开始吞吞吐吐。

  『要什麽?』我很纳闷地问着。

  「你要不要穿上我的雨衣?」

  她的音量变得很小,尤其当讲到雨衣两字时,更几乎微细而不可闻。

  『不用了。你也得回去,不是吗?』我微笑地婉拒她的提议。

  雨下这麽大,根本没有停歇的迹象。

  我再怎麽厚脸皮,也不至於穿上她的雨衣,而把她留在这吧!?

  她听了我的回答後,脸上却显现出非常失望的表情。

  彷佛我拒绝的,不是一件雨衣,而是她的心意。

  『你怎麽了?我说错话了吗?』

  「没什麽。你千万不要淋成落汤——A-No——落汤什麽呢?」

  『那叫落汤鸡。我教过你的,你忘了吗?回去罚写落汤鸡十遍。』

  我开玩笑似地交待。

  「Hai!遵命。我下次上课会交给你,蔡老师。」

  她又笑了。这样才对,好不容易下场雨,她当然应该高兴。

  她拿出她的紫红色雨衣,慢慢地穿上。

  彷佛在穿昂贵的和服般,她的动作是如此轻柔。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穿上那件雨衣。

  戴上雨衣帽子的她,好像是童话故事的小红帽,轻盈又可爱。

  她不是说她很喜欢穿着雨衣在雨中散步吗?

  为什麽我总觉得她的神情有点黯然呢?

  突如其来的一阵响雷,让我的肩膀猛然颤动一下,打断了我的思绪。

  也让我的魂魄从好来坞KTV外的雨夜,回到研究室外的阳台边。

  我依旧是独自站着。

  而雨,仍然滂沱。

  原来即使身边没有她,雨也还是会下的。

  「学长,被雨困住了?」正好路过的学弟好心地问着。

  困住倒不至於,因为她後来还是把这件紫红色的雨衣送给了我。

  而我一直把这件雨衣锁在研究室的档案柜,从未穿过。

  因为如果天空下着小雨,我舍不得穿;

  若下起这样的大雨,我也不想让倾盆而下的雨,无情地打在这件雨衣上。

  所以我还是回到研究室,煮杯咖啡,让咖啡的香气弥漫整个房间。

  坐在书桌前,享受着被雨隔绝的孤独。

  并让雨声引导我走进时光隧道,回到刚认识她的那段日子——

(2)

  她叫板仓雨子,一个很喜欢微笑的日本女孩。

  昭和47年(年)出生於和歌山县附近的一个小山村,10岁後移居大坂。

  平成6年(年)京都大学中国语言与文学系毕业後,又只身来台湾学习中文。

  虽说是来学习中文,但除了有很明显的日语腔调外,

  她的中文却已经说得相当流利。

  认识板仓雨子算是个巧合吧!是信杰介绍我们认识的。

  信杰是我的好友,那时在成大历史研究所念硕士班。

  他是个怪人,大学联考时竟然选择历史系为第一志愿。

  因为他说他喜欢念历史,并喜欢化身为历史人物。

  所以有时他是谈笑破曹兵的周瑜;有时是牧羊北海边的苏武。

  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

  「人类从历史上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上学到教训。」

  我想信杰显然没有从历史上学到教训,因为他父亲也是念历史的。

  遇见板仓雨子的前一年,我跟信杰在图书馆认识。

  那天午後,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正在校园内闲逛的我,只好往最近的建筑物飞奔以躲雨。

  很幸运的,这是学校的图书馆。

  我擦了擦满脸的雨水,脱掉湿外套,并整理一下狼狈的神情。

  然後在陈列历史书籍区域,随手翻书打发时间。

  这阵骤雨,来得急但去得并不快,持续了几个小时。

  我只好从秦始皇统一中国,看到鸦片战争。

  在书柜的角落地上,我捡到一张学生证。

  失主叫谢信杰,成大历史研究所硕士班一年级。

  相片中的他理个平头,戴个黑色方框眼镜,颇有学者的架势。

  我把这张学生证拿到图书馆借还书的柜台,请他们代为广播。

  半分钟後,信杰气喘吁吁地跑来:

  「谢谢你——谢谢你——真是非常谢谢你——」

  信杰的客气,令我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我很喜欢历史的缘故,

  所以我对历史系的学生有种特殊的好感。

  『不客气——不客气——你实在不必客气——』

  我像只鹦鹉般,顽皮地学着他讲话的语气。

  「受人点滴,小弟泉涌以报。」

  果然是文学院的高材生,一出口便知有没有。

  『区区小事,兄台何足挂齿。』

  我们相视一笑,然後握了握手。我就往门口走去。

  雨还是不停地下着,也许刚刚应该看到中法战争或是甲午战争。

  「同学,被雨困住了?」

  我转过身,信杰撑开了伞微笑地说着。

  我苦笑地耸耸肩。

  「一起去吃个饭吧!我请你。算是报答救命之恩。」

  『你太客气了,我只是刚好捡到你的学生证而已。』

  「对学生而言,证在人在;证亡人亡。所以你算是救我一命。走吧!?」

  虽然天色无晴,但信杰却很热情。

  我不好意思拒绝他的好意,於是点点头。

  信杰的雨伞不算大,为了避免淋湿,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

  还好我们俩人的袖子都很完整,没有断袖之癖,

  不然在这种气氛下,耳鬓厮磨的结果是很容易擦枪走火的。

  我们走到学校的餐厅吃饭,然後聊了起来。

  「同学,该怎麽称呼你?」信杰很客气地询问着。

  『我现在是博一,你应该叫我学长。但我小你一岁,你也可以叫我弟弟。

  所以你最好叫我学长弟弟,而不是叫我同学。』

  「哈哈哈——你真有趣。我先自我介绍好了,我叫谢信杰。

  谢是淝水之战大破前秦苻坚百万大军的谢安的谢;

  信是桶狭间会战中击溃今川义元的织田信长的信;

  杰是崖山战役败给蒙古而导致南宋灭亡的张世杰的杰。」

  我先是愣了一愣,然後笑了出来。

  没想到信杰的自我介绍,会这麽有趣。

  我想了一下,学着他的语调,也这麽自我介绍:

  『我叫蔡智弘。蔡是东汉末年发明造纸的蔡伦的蔡;

  智是在本能寺叛变杀掉织田信长的明智光秀的智;

  弘是自号十全老人的清高宗乾隆皇帝的名讳弘历的弘。』

  其实我通常都是告诉别人,智是智慧的智。

  不过既然信杰想当织田信长,那智弘就只好舍命陪君子而成为明智光秀了。

  「哈哈哈——请你以後叫我信杰就可以了,千万别叫我织田信长。」

  『那也请你叫我智弘好了,不用叫我明智光秀。』

  「智弘,没想到你也知道日本战国史。」

  『其实也还好,前阵子刚翻完一套德川家康全集。』

  「喔?真的吗?那我问你,你喜欢德川家康这号人物吗?」

  『谈不上喜欢,不过比起狂妄地想吞并明朝的丰臣秀吉,还是德川可爱点。』

  「其实历史人物的评价,常常有主观的好恶情感,很难有客观标准,而且有时还会掺杂民族性这种复杂的因素。」

  『怎麽说?』

  「比方以德川家康而言,尽管日本人因为德川幕府的锁国政策导致西方列强入侵的屈辱而迁咎他,但现在日本人仍是非常推崇德川,尤其欣赏他在劣势下的隐忍性格。外国人甚至相信,日本能在战後迅速复兴的主要原因,正是因为日本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德川性格。」

  信杰用右手无名指推了推眼镜,接着说:

  「但如果德川家康让中国人评价呢?或许同样也是杀了妻子的德川,会像吴起一样,背负杀妻求将的嘲讽。不过呢——」信杰停顿一下,喝了一口水。

  『不过什麽?』

  「不过日本人倒是很赞许他这种杀妻的行为。」

  我学着信杰,用右手无名指推了推眼镜:

  『也许只因为日本女人在战国时代根本没地位,所以杀妻跟杀狗没什麽差别。也许日本的历史学者普遍怕老婆,所以潜意识欣赏敢杀掉老婆的德川。』

  「哈哈哈——智弘,我们将来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为什麽?』

  「因为你的观点很好玩,虽然胡扯,但也可以提供另一种看历史的角度。」

  『信杰,我们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不是吗?』

  「嗯,不错。」

  信杰的博学开朗,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如果能跟他成为好朋友,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信杰果然是念历史的,当话题转到历史上时,他便侃侃而谈。

  从秦始皇嬴政,到清宣统帝爱新觉罗溥仪,他似乎是了若指掌。

  『信杰,你一定没有女朋友。』

  「咦?你怎麽知道?」

  『我想不会有一个女孩子能耐得住性子听你说完中国历史的。』

  「哈哈哈——说得也是。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聊历史故事。」

  『那你应该改念美国史才对,短短两百年,一下子就说完了。』

  「哈哈哈——你在讥笑美国喔!」

  话匣子既然已经打开,信杰索性提到了他的糗事:

  「有次跟一个女孩子谈到唐高宗李治时,我说我温和的个性很像李治。她突然说她像武则天,所以准备要谋夺大唐江山。」

  『然後呢?』

  「我当然不肯认输,於是化身做唐玄宗李隆基,再度中兴唐室。」

  『信杰,你的反应很不错。』

  「谁知道她的反应更快,她说她可以变成杨贵妃,照样搞垮大唐江山。」

  『嘿嘿——这女孩很特别喔!你应该好好把握。』

  「唉——只可惜在我化身为郭子仪欲平定安史之乱前,她就走了。」

  『信杰,你太无趣了。你应该多谈点风花雪月的。』

  「没办法,这是我的职业病。学妹们常帮我介绍女孩子,但没有人能忍受我的枯燥。我的专长是能够马上说出任何历史上大事件的发生年代,却不能一眼看出女孩子的出生年代。」

  『我也有职业病。我是念水利的,我的专长是能依水沟内杂草的生长状况判断这条水沟到底有多久没疏浚,却不能一眼看出女孩子到底有多久没交男友。』

  「智弘,我们算是同病相怜。」

  『嗯。但是你病得比较重。』

  「哈哈哈——历史系的女孩很多,改天介绍几个让你认识。」

  『那先谢谢你的大义灭亲了。』

  我们很有默契地同时眨了眨眼,然後相视一笑。信杰说像我们这种交情比较不会见异思迁。换言之,即不会因为看见异性而想改变友情。

(3)

  经过那次在餐厅的聊天後,我跟信杰变得很熟稔。我常到他住的地方看书,他的房间并不算大,五坪左右,但几乎堆满了历史书籍。我室友也是如此,不过我室友的房间内堆满的是PLAYBOY。所以,对於爱看历史故事的我而言,信杰的房间是排遣时间的最佳去处。

  信杰和我一样在外面租房子,我们很巧地住在同一条路,但不同巷子。他的室友有两个,一男一女,男的是他的同班同学,女的则是他学妹。真是一门忠烈,全都是念历史的。信杰的男室友叫陈盈彰,据信杰的说法是:「陈是陈腔滥调的陈,盈是恶贯满盈的盈,彰是恶名昭彰的彰。」另一个学妹的名字,信杰说了几次,我却始终记不得。我只知道她是成大田径队的,专长是三铁,还叁加过大专杯。

  虽然我常去信杰的住处,但我跟信杰的室友们,并不太熟。偶尔碰面时,也只是点个头、打声招呼而已。直到有次我们四个人一起打麻将,我们才算是以赌会友。那次是因为那个历史系学妹看到了一只老鼠,於是大声尖叫。信杰和陈盈彰为了逮住它,开始彻底搜寻整间屋子。

  不过老鼠没找到,却发现了一副麻将。

  信杰说看到麻将不打的话,会遭天谴,於是提议打牌。

  「我们只有三个人而已,三缺一怎麽办?」陈盈彰搓着发痒的手说道。

  「别看我,我认识的朋友都是道德高标准,才不会打麻将!」

  历史系学妹坚定地说着,却忘了她自己是会打麻将的。

  「唉——三缺一的确是人生四大痛苦事之一。」信杰感慨地说着。

  人生四大乐事,众所周知是: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而人生四大痛苦事,信杰则说成:

  「野外骑车被雨淋,他乡跑路仇人知;炎炎夏季停电夜,打牌三家缺一时。」

  「我想到了!我认识一个工学院的学生,他一定会打牌。」信杰突然很兴奋。

  「你怎麽知道他一定会打?」陈盈彰疑惑地问道。

  「工学院学生接触的都是方程式和数字,礼义廉耻的观念比较淡薄。」

  「学长,你讲话好毒。」历史系学妹笑着说。

  於是信杰拨了通电话给我,在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你在说什麽?干嘛学孔明说话?』

  「简单地说,我们要打麻将,但只有西南北三家,所以想找你来当东风。」

  『真是的,三缺一就直说嘛!』

  「智弘你会打吗?」

  『开什麽玩笑?我当然会打!待会我用左手让你。』

  30元为底,10元一台,对学生而言,是属於即使输钱也不会破坏交情的价位。信杰那天的手气不好,一家烤肉三家香,而我则是最香的人。北风北,信杰绝地大反攻,竟让他连七拉七。原本他烤肉烤得好好的,突然开始闻香了,轮到我们三人烤肉。要连庄第八次时,陈盈彰往牌桌上抛出一条手帕。信杰掷骰子的手突然停顿,然後问道:「小陈,你丢手帕干嘛?」「表示投降啊!拳击比赛时教练往场上丢毛巾就表示认输不打了。同理可证,牌桌上认输不打就该抛手帕。」

  「哇哈哈哈——」信杰一面数钱,一面笑着说:

  「牌桌的输蠃跟历史的兴衰一样,总是变幻莫测,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就好像斩白蛇起义的汉高祖刘邦,虽然屡战屡败,东逃西窜,但最後却在垓下之役猪羊变色,让项羽演出霸王别姬。」

  蠃了钱的信杰,志得意满地高谈阔论,并模仿刘邦击股而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信杰如果是刘邦,那我就是项羽了,因为原本蠃最多钱的是我。

  我联想到项羽被围困在垓下时,穷途末路的悲惨。

  『力拨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轮到我学起项羽,准备跟虞姬告别。

  「美人虞姬在此!」历史系学妹突然大叫了一声,吓我一跳。

  没想到她竟也跟着唱了起来:

  「汉兵已掠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壮硕的体格学起虞姬的身段,把美人虞姬变成娱乐嘉宾的娱姬。

  如果真要带这个虞姬回到江东,我倒宁愿自刎乌江边。

  只剩下陈盈彰没有疯而已。

  於是信杰的眼光飘向他,看他能变成哪一个栽在刘邦手下的历史人物。

  「我乃淮阴侯韩信是也。刘邦啊刘邦,没有我韩信,哪有汉朝的建立?没想到

  你统一了天下以後,第一个要对付的功臣,竟然是我!唉——」

  抛手帕的陈盈彰,不甘示弱地学起了韩信,沈声吟道:

  「高鸟尽兮良弓藏,狡兔死兮走狗烹,敌国灭兮谋臣亡。」

  那次牌桌上的垓下之役後,刘邦大发慈悲请我们到东宁路喝啤酒吃卤味。

  「反正这是一笔不义之财嘛!」刘邦很乾脆。

  哪里不义了?这可是我家教的血汗钱!

  在吃吃喝喝後,我也开始熟悉像韩信的陈盈彰,

  和自认为是虞姬的历史系学妹。

(4)

  陈盈彰有两个女朋友,一个在台南;另一个在台北。

  住台南的,认识时间较短;住台北的,认识时间较长。

  陈盈彰常说:「得天时者必失地利。」

  所以认识得愈久,住得愈远。

  『那你比较喜欢谁?』我有次很好奇地问他。

  「我是天秤座的,当然公正不阿,绝不偏袒。」

  我却始终记不得这个历史系学妹的名字,我只好一直叫她虞姬。

  她总说只要我有胆子叫她虞姬,她就有胆子承认。

  身高,还练过举重的虞姬,其实是个很细心的女孩子。

  信杰租的那间屋子的大小事务,通常是她在打理。

  虞姬说她跟她男朋友认识的过程,是个意外。

  那是有次她在校园中跑步时,跟一个骑单车的男孩擦撞而认识的。

  不过,被撞倒的是那个男孩,而不是虞姬。

  後来,他就成了虞姬的男友。

  所以,我一直引以为戒,并提醒自己在校园骑车时千万要小心。

  年,一个凉爽的九月天,信杰打

  「你好,我是刘备的不肖儿子刘禅。智弘在吗?」

  信杰的坏习惯又来了,他八成正在研究三国史。

  『我不是智弘,我是在当阳长坂坡单骑救主的赵子龙。』

  「哈哈!智弘,为了答谢你的救命大恩,今晚带礼物来帮我庆生吧!」

  就在当晚信杰的生日聚会中,我第一次看见板仓雨子。

  其实最早认识板仓雨子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信杰,而是虞姬。

  虞姬在年的暑假,有中国现代史的暑修课程。

  而板仓雨子在年7月初来台湾後,虽然一直在中文系上课,

  也同时在历史系旁听中国现代史。

  中国现代史的任课老师,是个老学究,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蹂躏。

  有一次上课时,讲到这段历史,竟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

  声泪俱下的他,仍不断地控诉日军侵华的暴行。

  板仓雨子也不知道从哪里产生的勇气,竟然怯生生地举起手来发问:

  「老师,对不起。我在日本念高校时,历史书上不是这样写的。」

  虞姬就在那时,才知道坐在她身旁的板仓雨子竟是日本人!

  课堂上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虞姬开始担心老师的反应。

  结果老师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後说:

  「唉——想不到刻意遗忘这段历史的,除了中国人外,还有日本人。罢了——下学

  期开学後,奶来修我的课吧!我会教奶正确的历史。」

  下了课後,板仓雨子主动询问虞姬一些选课事宜,

  并一直耿耿於怀老师刚刚的那段控诉。

  「Hon-Do?(真的吗?)」板仓雨子睁大了眼睛问着虞姬。

  「是真的吧!?台湾的历史书上是这麽写的。毕竟我们都没经历过那个年代。」

  虞姬的回答其实很客观,同一桩历史事件,日本人如果有自己的说法,

  那麽台湾人何尝不会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辞呢?

  历史的真相不应被扭曲,但记录历史的人,却各有立场。

  於是虞姬成了板仓雨子的第一个台湾朋友。

  虞姬常主动邀板仓雨子吃饭,也常带她逛街。

  透过虞姬的介绍,板仓雨子也认识了信杰和陈盈彰。

  但在信杰的生日聚会前,我一直没机会认识板仓雨子。

 虞姬後来说她对日本人也没什麽好感,除了少年队的那三个帅哥外。

  『那你们怎麽会从那时候就成为朋友?』我很好奇地问她。

  「嗯——她很亲切吧!」虞姬想了半天,挤出了这个理由。

  『亲切?是不是亲自体验才会有切身之痛?』我仍然半信半疑。

  「你别瞎扯。可能是因为板仓雨子的眼神很诚恳。」

  『诚恳?诚恳可以用来形容眼神吗?那我的耳朵看起来会不会很实在?』

  「唉呀!反正我就是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啦!」

  在信杰的生日聚会中,虞姬也带了板仓雨子叁加。

  於是信杰介绍了她:

  「智弘,这位是我在历史系新认识的学妹——」

  他指着一个从进门开始,就没停止过微笑的女孩。

  她一直跪坐在坐垫上,仔细聆听每个人的谈话,却从不插嘴。

  明亮的眼睛,白皙的皮肤,还有那两颗几乎可以比美吸血鬼的虎牙,

  使她看来实在不像是中土人物。

  「Hai!Wa-Da-Si-WaITAKURAAmeKo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她霍地站起,对我行了一个标准的90度鞠躬礼,

  并用流利的日文阻断了信杰的话头。

  哇!讲啥米碗糕?原来她真是番邦姑娘!

  我求助似地望了望信杰,他却只是微微地扬起嘴角,

  一看就知道他在忍住笑意。

  我搔了搔头,不知如何应对,一脸愕然地愣在当地——

  「对不起,我是板仓雨子。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她赶紧改口,用带点特殊腔调的中文重新讲一遍,并又鞠了一个90度躬。

  彷佛受到她的影响,我也手忙脚乱地向她行了一个接近90度的鞠躬礼。

  『我叫蔡智弘,也是初次见面,也请多指教。』

  信杰看到我们的糗样,终於忍不住笑了出来。

  「AmeKo,智弘是工学院的学生,人还不错,你以後可以请他多帮忙。」

  信杰指着面红耳赤的我,向同样也是面红耳赤的她这麽介绍着。

  「Hai!蔡桑,以後请多多照顾,A-Ri-Ga-Do。」

  她红着脸回答,但仍然没有忘记90度的鞠躬礼。

  而我这次,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智弘,这块拿给AmeKo。」

  信杰切了一块蛋糕,努了努嘴角,往AmeKo的方向指去。并把音量放小。

  我猜不透为什麽信杰一付神秘的样子,该不会想整我吧!?

  我纳闷地拿起这块蛋糕,端给了她。

  『板仓小姐,请用。』

  「A-Ri-Ga-Do。蔡桑,你叫我AmeKo就可以了。」

  『A——A——Ame——』

  阿妹了半天,还是不知道接下来要怎麽念。

  「A-me-Ko。Ame是雨的意思;Ko是子,所以我叫AmeKo。」

  她微笑地解释着。

  『AmeKo,在台湾还习惯吗?』

  用这句话当开场白,虽然不甚够力,也算合情合理了。

  不然要问啥?难道问她为什麽跑来台湾学中文?

  这种问题她一定被问烦了,而且搞不好只是她吃饱饭没事干而已。

  「一切都还好。台湾是个很好的地方,我很喜欢。」

  『跟人沟通没问题吧!?』

  「嗯。只是有时听不懂台语。」

  『在台南,听不懂台语的确有点麻烦。』

  我附和地说着。然後就不知道要扯什麽了。

  而AmeKo跟我讲话时,总是微笑地看着我的眼睛,并专注地聆听。

  因为怕她听不懂,所以我刻意放慢说话的速度,并去掉较为艰涩的字句。

  这样的对话,不累才怪!

  「智弘,过来一下。」

  信杰的声音适时地化解我的危机。

  『有事吗?』我走到他身旁问道。

  「AmeKo长得不错吧!?」信杰不怀好意似地笑着。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罗!我是要给你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什麽机会?是不是你意外保险的受益人要写我?』

  「你少无聊!是这样的,AmeKo想找人教她中文,而她也可以教日文。」

  『所以呢?』

  「所以就便宜你这个臭小子了。」

  『拜托!为什麽偏要找我?我又不学日文。』

  「为什麽不学日文?」

  『第一,我不喜欢日本;第二,学日文对我没用。』

  「没听过不以人废言吗?你不能因为讨厌日本人,就不喜欢学日文啊!」

  『我不是讨厌,只是不喜欢日本人而已,这有程度上的差异。』

  为什麽不喜欢?我也说不上来。应该只是偏见吧!?

  也许除了有历史上的仇恨外,还有对於近代日本经济上的强盛,

  我有着因嫉妒而产生的不满。

  「智弘,我知道你对日本还有一些民族的仇恨。但所谓罪不及妻孥,即使

  男人做错了事,他的老婆和孩子仍然是无辜的,不是吗?」

  信杰的话其实有道理,奈何我的偏见也不是一天造成的。

  『她可以没有罪,但不代表我不能讨厌。总之,我不想学倭寇的语言。』

  「我问你,你的野狼机车是不是日本制的?SONY收音机和电视机呢?

  还有CASIO计算机?科学实验用的仪器?这些哪一样不是日本货?

  你有种就不要用这些日本货,再来跟我强调你高尚的民族情操。」

  信杰终於看不惯我对日本人的偏见,开始教训我。

  『这不一样啦!正因为日常生活中已经用了这麽多的日本货,所以不希望灵魂也被日本污染。』

  「我听你在瞎掰!你还不是照样学英文,难道你喜欢被美国污染?」

  『英文是国际通用的语言嘛!怎能与日文相提并论。而且我的英文不好,所以灵魂还是很乾净的。』

  我说不过信杰,只好开始强词夺理。

  「你别推三阻四的,要不要一句话!」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很排斥日文,只是觉得没必要学而已。』

  「你实在是不知好歹,很多学弟抢着跟我预约,你竟然敢不要!?」

  『既然那麽多人抢着要,你就公开比文招亲嘛!何况我是工学院的学生,中文

  造诣哪有你们文学院的学生好。』

  「这你就不懂了。假设要教小学生加法,叫大学生去教就是杀鸡用牛刀。

  如果AmeKo的中文程度像只鸡的话,那我们这些文学院的学生就是牛刀了。

  所以你这只菜刀刚好合用。」信杰拍拍我的肩膀,似笑非笑地说着。

  果然是文学院的学生,连损人时也是那麽地不露痕迹。

  『我这只菜刀够利吗?』

  「当然够利罗!而且你又姓蔡,注定就是生来当菜刀的。」

  『可是——』

  「别那麽多可是了。更何况你的台语也可以通啊!AmeKo也想学台语。

  说真的,要不是因为我不会讲台语,哪轮得到你捡这个现成便宜。」

  『原来如此。你是因为自己无法胜任才想到我。』

  「当然罗!要不是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不会这麽照顾你。感动了吧!?」

  『好啦!我答应了总行吧!』

  信杰走到AmeKo面前,指着我说:

  「AmeKo,智弘的中文程度比我高,你可以向他多学习。」

  这家伙!刚说我是菜刀,他是牛刀,现在又说菜刀比牛刀锋利。

  我实在分不清是赞美还是讽刺。

  「蔡桑,以後就拜托你了。」

  AmeKo露出虎牙兴奋地说着,当然她的招牌动作又出现了。

  『彼此彼此,请别客气。』

(5)

  从此,每个礼拜二、四的晚上七点到九点,AmeKo会到我住的地方。

  前一小时,我教她中文;後一小时,她教我日文。

  我的日文程度,可以说是十窍通九窍。换言之,即一窍不通。

  所以她只好从开始教我。

  而AmeKo的中文底子却不差,所以我根本不算是教她中文,

  顶多教她如何欣赏唐诗宋词而已。

  偶尔再夹杂着一些台语。

  因此我跟AmeKo的沟通,主要是靠中文。

  如果中文仍然是鸡同鸭讲,就只好用英文。

  虽然我的英文并不好,但已经足以嘲笑日本人了。

  我也深刻地体会到微笑是人类共同语言的道理。

  因为当我们彼此不懂对方语言中的意义时,总是会相视一笑。

  记得第一次上课时,我问她:

  『AmeKo,为何你叫雨子呢?』

  她说因为她是在雨天出生的,所以她爸将她取名为雨子。

  原来如此。

  所以在晴天出生的叫晴子?下雪时出生的叫雪子?

  那麽在台风天出生的,难道叫风子?

  看来日本人取名字时也是很混。

  她说她因此而非常喜欢雨天。

  当初会选择来台湾而非大陆,有部份的理由是因为台湾多雨。

  她说她也跟雨天非常有缘。

  甚至在日本考高校及大学时,都碰到雨天。

  「所以,我的考试成绩很好的。」

  她轻轻地笑着,不忘了露出那两颗尖尖的虎牙。

  後来,我很想告诉AmeKo,台南的冬天是少雨的。

  如果期待下雨,应该到台北。

  这麽说好了,如果台北在冬天下雨,是像家常便饭般普通,

  那麽台南的冬雨,就会像鱼翅鲍鱼般珍贵。

  可是我始终没有告诉AmeKo,与其说怕她失望,

  倒不如说我怕她真的转到台北去念书而让我失望。

  AmeKo住的地方,跟我只隔两条街,还算很近。

  她有两个室友,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都是日本留学生。

  和田满胖的,肤色黝黑,听说是来台湾後常跑海边所晒的。

  因为和田的家乡在日本关东地区,一年中真正的夏季最多也只有两个月。

  这也难怪她非常喜欢南台湾炎热的气候。

  井上的眼角上扬,颧骨较高耸,有点韩国人的味道。

  和田的男友是香港的侨生,至於井上,听说她的男友在日本。

  其实我对日本人的印象是很刻板的。

  说是印象好像也不合理,因为认识AmeKo之前,我从未接触过日本人。

  所有关於日本或日本人的资讯,全都来自於电视书本漫画或是别人的意见。

  日本人勤奋、守法、团结、有秩序、好色而奸诈、欺善却怕恶、自卑又自大。

  我所获得的片断或者可说不太正确的资讯是这麽告诉我的。

  而日本女人则是柔顺的最佳代言人。

  上帝说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右脸,你还要凑左脸让他打。

  可是听说日本女人更夸张,她除了让你打左脸外,还会问你的手疼不疼。

  也许夸张的不是日本女人,而是我竟然会相信这种事情,

  然後让它成为我的刻板印象。

  幸好日本人对中国人也有刻板印象,所以我也不用太自责。

  日本人觉得中国人脏、乱、自私、爱钱、蓄八字胡、留辫子、既奸诈又邪恶。

  这是我看过的日本漫画中,中国人的普遍特点。

  看来,奸诈似乎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共通点。

  所以,认识AmeKo之初,更加深了我对日本女孩的刻板印象。

  因为她总是柔柔顺顺,讲话时也总是带点腼腆微笑。

  不过後来又认识了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让我的刻板印象来个大逆转。

  那次是个耶诞夜聚会,虞姬邀了和田、井上与AmeKo来庆祝。

  三杯玫瑰红下肚後,和田和井上便开始肆无忌惮地高声歌唱。

  幸好是冬天,不然我真的觉得她们会有跳脱衣舞的冲动。

  幸好是我用的形容词,陈盈彰用的形容词却是可惜。

  为了当AmeKo的中文老师,也为了当AmeKo的日文学生,我特地买了张方桌。

  一公尺见方,高度大约只有四十公分,就像电视常见的和式桌子。

  上课时AmeKo在我左手边,我在她右边。

  我右她左的方位,刚好符合双方国家的交通规则。

  每次采跪坐姿势上课时,下半身血液循环不佳,总让我双腿发麻。

  AmeKo教了我好几次跪坐要领,我却始终学不会。

  我曾问过AmeKo,跪坐是否是导致日本人长不高的元凶?

  「蔡桑,大丈夫比的是志气和心胸,与身高无关哦!像丰臣秀吉就很矮。」

  AmeKo的回答令我佩服与诧异。

  『太棒了!你果然是我的老师。』我拍着手叫好。

  「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AmeKo有点不好意思。

  『不,你讲的很对。中国人总喜欢嘲笑日本人的身高,却忘了在西方人眼,中国人一样会被嘲笑身高。』

  『也有人说日本人像钟摆,摆荡於优越感与自卑感之间。难道中国人不是?』

  我不断地高谈阔论,忘了AmeKo的国籍,也忽视了AmeKo的神色。

  「蔡桑,你——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日本人?」AmeKo小心翼翼地问着。

  『你怎麽会这样问?』我其实有点心虚。

  「因为我发觉班上有些同学好像对我并不是很友善。」

  『真的吗?』

  「嗯。」AmeKo很委屈地低下了头。

  「原先我觉得很困惑,後来我去修了中国现代史,我才知道原因。」

  AmeKo顿了顿,接着说:「可是日本的历史书真的跟台湾差好多。」

  『你们的书上怎说?』

  「日本的书上通常会强调日本太小又太挤,若不出兵则无法生存。或是说建立

  大东亚共荣圈其实是为了联合亚洲弱小民族抵御西方人入侵。再不然则会无奈地说发动战争是少数军阀的野心,与天皇及日本民众无关。」

  「我也一直相信日本是二次大战的受害者,而非加害者。因为我们只强调东京被美军飞机轰炸的惨况,以及两颗原子弹所造成的人间炼狱。」

  AmeKo彷佛很无辜,喃喃自语地说:

  「後来面对那些对我并不是很友善的同学时,我都会觉得有些罪恶感。」虽然我对日本书上的逃避现实很不满,但我却对AmeKo的神情更不忍。我甚至有些愧疚,因为我曾经将日本跟AmeKo划上等号。然後将侵略与残暴无耻再跟日本划上等号。

  『你别胡思乱想,即使日本真的侵略中国,也不见得跟台湾有关。』

  「为什麽?台湾不是中国的一部分吗?」

  『是这样吗?』我有点苦笑:

  『台湾是不是中国的一部分,坦白说我自己也不晓得。当我说我是中国人时,

  就会被人说不重视自己成长的这块土地;而当我说我是台湾人时,却会被人说数典忘祖,不知饮水思源。一个简单的称呼,却必须背负沈重的包袱。』

  「那你怎麽办?」

  『很简单。我就说我是华裔的台湾人,这样总该不会被骂吧!哈哈哈——』

  「华裔的台湾人?很好玩的称呼。」

  AmeKo笑了起来,似乎听不出我笑声中的乾涩。

  『我有时很羡慕香港人。因为即使香港的土地上飘扬着英国国旗,即使他们很讨厌中共政权,也歧视中国大陆的人,但他们自称是中国人时却是理直气壮,自称是香港人时也很理所当然。』

  『好像扯远了。现在是日文课还是中文课呢?』

  「已经是日文课了。」AmeKo看了看表,微笑地说。

  『那麽今天ITAKURA桑要上什麽呢?』

  「蔡桑,要不要先取个日本名字?」AmeKo突然这麽建议着。

  我想了一下,终於还是摇头。

  『对不起。我不取日本名字,我坚持。』

  我想她大概不太懂坚持的意义,所以只是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我。

  该怎麽跟她解释呢?难道告诉她,我是个极端的民族主义者?

  算了,这种遥远且似有若无的仇恨,是很难解释的。

  虽然我已经知道把对日本人的偏见转嫁给AmeKo有失公平,

  但我却还死守着古老而顽固的民族的最後一丝尊严。

  『AmeKo,我帮你取个中文名字吧!』

  为了避免气氛尴尬,也为了怕AmeKo误会,轮到我这麽建议着。

  「Hai!蔡桑,请多多麻烦你了。Do-Zo!」

  AmeKo讲的中文,有时还是有点绕口。

  『既然你喜欢雨,那就叫小雨好了,听起来有下雨的感觉。可以吗?』

  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学她爸爸用混的。

  而且雨子的子既然无啥了不起的意义,那麽小雨的小也不该太特别。

  「小雨——嗯——小雨——」

  AmeKo歪着头,很仔细地思考着。

  「Hai!Wa-Da-Si-Wa小雨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她突然很兴奋地站起来,然後对我行了一个90度鞠躬礼,微笑地说着。

  我们似乎都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窘状,不禁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AmeKo,那我的名字在日文该怎麽念呢?』

  「蔡念Sai,智念Chi,弘念KoWu。所以是Sai-Chi-KoWu。」

  蔡念Sai?很像是台语屎的发音。

  没想到蔡在台语念起来不好听,在国语念起来难听,

  在日语念起来更是恐怖。

  『Hai!Wa-Da-Si-WaSai-Chi-KoWu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来而无往非礼也,所以这次轮到我向她行90度鞠躬礼。

  AmeKo又开心地笑了。

  而我突然发觉,我很喜欢看她微笑时所露出的那两颗虎牙。

  渐渐地,我喜欢上AmeKo。

  少说了两个字,我是说我喜欢上AmeKo的课。

  她当学生时很认真,当老师时更认真。

  有时我很想告诉她,我只要懂平假名还有普通的会话就可以了。

  但AmeKo讲课时的专注和细心,让我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应付日文课。

  『Wa-Da-Si-WaSei-Ko-Wu-Dai-Ka-KuNoKa-Ku-Sei。』

  AmeKo叫我把我是成功大学的学生念一遍。

  「蔡桑,学要念Ga-Ku,Ga是浊音,不能念成Ka-Ku。」

  AmeKo用嘴型夸张地念出Ga的音,刚好露出虎牙。

  『我知道我为什麽Ga会念不好的原因了,因为我没虎牙。』

  「呵呵,上课要专心,别开玩笑。」

  「你知道吗?我教的是大坂腔的日语,与东京腔不太一样。」

  『是吗?我懂了。那我教你的算是台湾腔的台语。』

  「我跟你说真的Ne。所以你要记得你学的是大坂腔的日语哦!」

  AmeKo很认真地交待着,好像这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

  甚至告诉我大坂人说谢谢是O-Ki-Ni,而非A-Ri-Ga-Do。

  其实只要有日本人听得懂我讲的日语,我就偷笑了,谁还管腔调!

  当AmeKo的老师也是件很好玩的事,因为她常会问许多很难沟通的问题。

  「蔡桑,荔枝是什麽?」AmeKo知道杨贵妃最喜欢吃荔枝,於是问我。

  『一种水果啊!』不然我还能说什麽?

  「长怎样呢?英文叫什麽?」

  『现在不是荔枝产期,没办法请你吃。至於英文嘛,也许叫milkchicken。』

  「milkchicken?」

  『你鸡啊!』

  我觉得很好笑,不管AmeKo的一脸茫然,自得其乐地大笑着。

  「那麽去势呢?」

  『去世就是死掉的意思。』

  「不不,我是说这个去势——」AmeKo在纸上写了下来。

  『这个喔!嗯——有点难以启齿。』

  「是吗?是不是大势已去的意思?」

  『哈哈哈——对对对。去了势以後,的确是大势已去。』

  与板仓老师相比,我这个蔡老师实在应该汗颜。

(6)

  虽然雨子在台南,但台南的冬天并未因此而多雨。

  台南冬天的乾燥温暖是我喜欢台南的主要原因,不过我现在却期待着下雨。

  正如AmeKo一样。

  一直等到11月底的某个星期二清晨,天空才开始飘了一些雨。

  那天AmeKo来上课时,还背了一个红色背包,我很纳闷。

  我记得那时我正在教她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的窗户虽然面朝北方,不算西窗,但此时窗外却正淅哩哔啦地下起雨来。

  像是听到声响的猎犬,AmeKo跃身而起,直奔窗边。

  「Man-Zai!Man-Zai!(万岁)」

  AmeKo高举双手,情绪有点亢奋,像收到芭比娃娃的小女孩。

  「Mo-Mo-Ta-Ro桑,Mo-Mo-Ta-Ro桑——」

  AmeKo唱起歌来,边唱边拍手。

  『咳咳——AmeKo同学,现在是上课时间。』

  「是吗?」AmeKo将她的手表凑到我面前:

  「现在是8点1分,轮到我是老师了。Man-Zai!Man-Zai!」

  没办法,形势比人强,我只好拿出日语读本。

  「今天我们不上课,我教你唱日文歌。就教刚刚我唱的桃太郎好了。」

  『但我今天对日文的动词应用,有强烈的学习欲望,期待听到老师的教诲。』

  我可不想学日文歌,只好装作一付很想上课的样子。

  「蔡桑,你真爱开玩笑,你哪有那麽用功。呵呵呵——」

  AmeKo一眼就看出我在牵拖,又格格地笑着:

  「唱日文歌对学日文有很大的帮助,这叫寓教於乐。」

  『你那叫假公济私吧。』

  「呵呵——」AmeKo坐回桌边:

  「我唱一句,你跟着唱。这首歌很简单,很容易学的。」

  於是,桃太郎成了我会的第一首日文歌。

  教完了桃太郎後,AmeKo拿出她的红色背包。

  『这是什麽?』我指着背包外面用橘色线绑着的东西。

  「这是我考大学时在东京明治神宫求来的平安符,祈求学业平安顺利。」

  AmeKo小心地解开了橘色的绳结,把平安符递给我看。

  符的正中写上明治神宫,右边有合格二字,左边则为成就。

  『有效吗?』

  「很有效哦!等我回国时,我送给你。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顺利毕业。」

  『那我宁愿不能顺利毕业。』

  AmeKo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言外之意,继续打开了红色背包。

  「这是我的Re-In-Ko-To,raincoat的意思。中文叫雨衣。」

  AmeKo写下几个片假名字母表示这是日文中的外来语。

  『雨衣。这很简单啊!你怎麽不会?』

  「我猜也是。但我曾看到一个笑话说寿衣并不是祝寿的衣服,所以我想下雨时的衣服也未必叫雨衣呀!」

  『大姊,您多虑了。』我笑了一笑。

  「这是我念高校时买的,」AmeKo看着她的紫红色雨衣,很兴奋地说:

  「我很喜欢哦!每当下雨时,我最喜欢穿这件雨衣到处乱逛。」

  『为什麽不撑雨伞呢?这样不是比较方便?』

  「撑伞就不能体会到雨点打在身上的感觉了,下雨可是老天的恩赐呢。」

  『下雨时很不方便,怎会叫老天的恩赐?』

  「呵呵,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听到雨声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AmeKo双手插腰,挺起胸膛:

  「而且我叫雨子呀!不喜欢雨天的话,岂不有损威名?」

  『可是雨快停了,怎麽办?』

  「没关系。只要有下雨,我就很高兴了。」

  AmeKo把头伸出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雨是没有国界的,大坂的雨跟台南的雨同样都令人神清气爽。你觉得呢?」

  AmeKo转过头来询问我。

  『嗯。』我点点头。

  没有国界的,岂止是雨。人跟人间的微妙感情,应该也是吧!

  为了贯彻板仓老师的寓教於乐理论,我到唱片行买了卷录音带。

  所有的歌对我而言都是陌生,因此我也不知道要挑哪卷。

  正要闭着眼睛随便摸出一卷之际,发现一卷日文歌录音带里,

  竟然还有邓丽君的爱人与欧阳菲菲的Loveisover。

  我买了它,三不五时拿来听,虽然歌曲略嫌悲调,久听却顺耳。

  後来,我跟AmeKo间的距离好像没有了,不管是种族文化还是语言。

  九点下完课後,我都会邀她看一会电视。

  『寓教於乐嘛!』我学着她说话的语气。

  「假公济私吧。」她也学我说话的样子。

  有时我还会问她肚子饿不饿,然後泡碗面给她吃。

  AmeKo说她很喜欢台湾泡面的味道,不像日本的泡面略嫌太甜。

  那一阵子,台视在每星期二晚上10点会播出日剧。

  AmeKo很喜欢看,每当看到完治与莉香的对话用中文发音,

  她就会一直笑一直笑。

  那时我的眼光就会偷偷从电视萤幕上,转移至她唇边的虎牙。

  所以即使我也看了那出日剧好多集,我仍然搞不懂那是出浪漫文艺剧?

  或是幽默爆笑剧?因为我只记得AmeKo的笑声。

  还有,如果叫雨子就会喜欢穿雨衣,那麽剧中人物一定都是风子。

  因为他们常穿风衣。

(7)

  耶诞夜适逢周末,信杰又在住处办个聚会,虞姬也邀了AmeKo、和田与井上。

  那其实是我第一次看见和田与井上,之後因为AmeKo的关系才熟悉起来。

  当然我对她们微醺时的豪放惊愕不已。

  还有一个日本男孩也跟着来,不过我一直不知道他是靠哪个裙带关系来的。

  他说他叫矢野浩二。

  「Wa-Da-Si-WaTa-Ko(章鱼)Des——」

  他喝了一些酒後,嘟起嘴巴,并夸张地上下扭动双手,学着章鱼游泳。

  虞姬、和田与井上笑得不支倒地,AmeKo却只是应酬似地微笑。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找东西吃的呀!哪里有吃的呀!」

  的呀了半天,可见他讲中文时的蹩脚。

  如果我是他的中文老师,我一定切腹。

  他先将嘟起的嘴巴靠近和田,和田笑着轻轻把他推开。

  然後靠近井上,井上也是笑着跑开。

  但他却跳过虞姬,直接进逼AmeKo。

  看他还知道避过虞姬这个三铁高手,免得被虞姬轻轻一推导致重度伤残,

  我才明白这混蛋摆明了借酒装疯。

  AmeKo不敢出手推开他,又不好意思跑开,只得手足无措地在原地勉强闪躲。

  『Wa-Da-Si-Wa渔夫Des——』

  我拿起一个抱枕充当渔网。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抓章鱼的呀!哪里有章鱼的呀!」

  我走到他身旁,毫不客气地就拿抱枕往他头上砸落。

  谁说这只章鱼喝醉?他闪躲的步伐轻灵得很,倒像个练家子。

  「你——」他有点发火,瞪视着我。

  『我已经喝醉了的呀!让章鱼跑掉了的呀!』我假装摇摇晃晃。

  「哈哈哈——还是章鱼比较聪明。」信杰赶紧笑了几声:

  「喝醉的渔夫,就别出海抓鱼嘛!」信杰又轻轻推了推我。

  「章鱼桑,我们再喝一杯。」

  陈盈彰也马上补了一句。

  「你刚刚是怎麽了?矢野好歹也是客人。」

  我假装到阳台透透气,信杰跟了出来,小声地说着。

  『他叫矢野吗?我以为是野屎。』我口气不太高兴。

  「是不是只因为他对AmeKo不敬?」

  『不是。我只是看他不爽而已。』我有点强辩。

  「智弘——」信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跟AmeKo保持距离吧!」

  『还需要保持距离吗?难道日本跟台湾的距离还不够远?』我负气地说着。

  原来我跟AmeKo虽然可以克服无形的种族、文化、语言等距离,

  但有形的距离,却依然存在。

  信杰又进到房间後,AmeKo就溜了出来,站在我身旁。

  然而我们并未交谈,只是并肩享受着阳台上拂面而来的夜风。

  过了一会,也许我们都觉得对方为何不说话?於是同时转过头去。

  目光相对时,AmeKo眨眨眼睛,我便笑了起来。

  「蔡桑,谢谢你刚刚帮我解危。」

  『不客气。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句懂吗?』

  「呵呵,我不太懂。请蔡桑教导。」

  『意思就是当你碰到不要脸的章鱼时,就可以把他当猪只来教训。』

  「呵呵,蔡桑,你这样乱教,我当真怎麽办?」

  後来矢野浩二仍会藉机纠缠着AmeKo,不过AmeKo没给他任何机会。

  和田有次看不过去,劝AmeKo说:

  「同样是在台湾的日本留学生,彼此联络一下感情也很正常呀。」

  「我偷偷告诉你哦——」AmeKo忍住了笑:

  「蔡桑说矢野是猪只,一定要诛之。」说完後,AmeKo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会被这个中文老师带坏。」和田虽这麽说,但还是陪AmeKo一起笑。

  年的农历春节来得特别早,1月31日便是大年初一。

  小年夜那天,我一大早就该回家。临行前,拨了通电话给AmeKo。

  『AmeKo,我要回家过年了,先跟你拜个早年。』

  「那你什麽时候回台南?」

  『起码也要一个多礼拜吧!』

  「啊?好久哦。」

  『嗯,的确好久。』

  自认识AmeKo以来,从未有过如此长的分离时间,

  我感觉就像用同手同脚在走路般地不自然。

  大年初二清晨,天空飘起细雨,我不禁想起了AmeKo。

  AmeKo在台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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