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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里的阳光碎在绿洲里,林叶割下的光在水中倒影,溅起一圈圈涟漪。

定持灾的心中正如湖水,处处都是波澜,没有半点平静。

六耳倒提着棍子,似笑非笑朝定持灾走过去,那眉目间的笑意,仿佛在说你逃啊,你猜猜看逃得多快,能快过我一个筋斗。

我在后面瞧着,心里也有止不住的笑意,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快活了。如果说身外身是相反的自己,是潜藏的执念所化,那我的执念远比我要肆意多了。

所以六耳逼过去的时候,我还有空在后面乱看。

小白龙的眼睛很亮,他就等着看一出好戏,天蓬是个好人,虽无多言,但对六耳这种猫戏老鼠的行径还微微皱着眉头,沙僧丧在原地,仿佛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罗刹女的表情很丰富,又有些纠结,又有些忐忑,又有点追思与兴奋。

红孩儿的目光呆滞了一般,丝毫没有变化,就定定望着定持灾,谈不上期待,但也绝不把目光移开。

只有老牛,他低垂着脑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时场间响起了声音。

是定持灾。

定持灾自知无处可逃,只能开始呼救,他说大圣!像红孩儿这样的孩子这么多,你以为这都是韦陀菩萨这种人害的吗,我们办起一座座学堂,只是为了告诉所有的大人,你的孩子能在这里百依百顺。

要杀我,那你该想想清楚,只要还有这样的父母在,杀我们又有何用?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我不想接话,真要分说,又是谁让曾经的平天大圣与铁扇公主变成如今的模样呢?

定持灾死到临头,还没摸清六耳的脾性。

我惯于沉默,六耳却喜欢接话,六耳只笑道:“谁管你有没有用,我就是很想杀你。”

定持灾不言语了,他低头闭目,开始念经。

六耳笑着提棍上撩,带起万里黄沙,逼人的灼热像是要烧光面前的空气,眨眼间,这一棍已至定持灾身前。

一道乌光恰在此时掠过。

涌动的万里黄沙,灼灼的热浪,都随着一声巨大的金铁交鸣声停了下来。

六耳挑了挑眉,挡住她手中长棍的是一柄长斧,沿着这柄长斧向上看,是一个正低头叹息的大妖。

“善哉,善哉。”

念完经的定持灾又是第一个出声,小白龙从后边几乎跳起来,他想说这什么情况,我们明明是给你儿子出头,你牛魔王挡什么挡?

我望着定持灾,忽然明白过来,刚才定持灾的话根本不是对我与六耳说的,他本就是对牛魔王说的。

“猴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快意恩仇的事我们五百年前就已经做过,没有结果的后果,是只能按部就班。定持灾金刚不能出事,金刚出了事,猴姐还可以继续上路,而不能按部就班的火焰山,还能有什么路走呢?”老牛闷声说着。

我的胸口也变得闷起来,这一路上我见多了这样的事,各自的苦衷,世道的不公,想出手却又被无形的线捆成一团。

要解开这团线,一棍下去是没办法的。

六耳不服,六耳在我心里笑骂,说放屁,哪个世道不都有诸多规矩,这些规矩总要有一代人来破,如果从来没有这么一代人,那等的就是我们。

这话我熟,这是当初我在花果山当猴王的话。

只是那时我天地初生,无牵无挂,此时我望着牛魔王,却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是啊,总要有人来打破旧的规矩,但打破旧时代的人,注定要有流血牺牲,我并没有一个稳妥的道路去走,我又如何劝牛魔王带着他全家一起死呢?

几千里的风霜盖在我的心头,女王要我想清楚我究竟要做什么,可我想清楚我要做什么的同时,我便越发不想让旧日的朋友与我一起做。

所以我也跟着老牛叹气,说好,我本来也只是想跟定持灾金刚切磋一二罢了。

刚念完经,逃出死劫的定持灾闻言,忍不住又一哆嗦。

罗刹女怅然若失,她茫然说,所以红孩儿还是要随金刚去普陀山吗?

这话问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都盯在定持灾金刚身上,定持灾一时僵住。

要带红孩儿走吧……瞅着六耳的模样,定持灾也不是很敢说,但不带红孩儿走吧……回到普陀山,韦陀菩萨也不是好得罪的。

沉吟片刻,定持灾扫了两眼牛魔王跟罗刹女,最终还是决定硬气一把。

他点头道:“阿弥陀佛,正该要带善财童子回普陀山深造。”

六耳嫣然一笑,说好啊,我造你大爷。

笑意初起时,六耳的法力已然涌出,牛魔王猝不及防,竟被六耳震开片刻,接着石棍朴实无华,径直往定持灾身上撞去。

定持灾瞪大了眼,差点就要爆粗,仓促之下调动这些年积攒的三灾八难之力,全横在身前要挡这一棍。

水火狂风,地龙雷鸣,还有各色病瘴兵气,纷纷冒了个头。

只是特效还没开全,就被六耳一棍打散了。

定持灾倒也不傻,没听说牛魔王的速度比齐天大圣还快,此时要是被打得倒飞出去,多半会被六耳追上,一棍打杀。

所以硬是扛着伤,斜飞到了罗刹女身旁。

然后重重吐出一口血,体内法力乱成一团,定持灾颓然无力,坐倒在地。

要不是六耳这一棍先被牛魔王挡了,定持灾又出手及时,恐怕就不是重伤这么简单了。

六耳眉头一挑,长发甩开,还想再去追杀,面前自然就又多出一柄长斧。

牛魔王沉着脸,还看了我一眼,说非要杀这金刚,你要把火焰山逼得更窘迫些吗?

我也觉得不好,我想说六耳算了吧,六耳却轻轻笑起来,她说老牛,是我在逼你,还是漫天神佛在逼你?你儿子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你不出头,我替你出头!

牛魔王更怒,说你替我出头?然后灵山找我问罪?到时候我怎么办,我他妈又不跟你一样天生石猴打不死,到时候就只能逃,到时候颠沛流离,红孩儿过得只有更惨!

两人说着话,手上倒也不停,棍来斧往,打出的火星点燃了脚下荒漠。

火星在六耳眉前跃过,她说原来你也知道天下之大,根本无处可逃啊,你在火焰山就能逃得过吗,还不如让他们看看你的胆魄。

牛魔王怒极反笑,他说你是不是这一路上行侠仗义做多了?你以为为什么漫天神佛能容得下你这个叛逆之人?你桃花运多啊,师父是如来的二弟子金蝉,还跟玉帝的外甥杨戬暧昧,要不是有他们护着,你以为你就比我好到哪去吗?

“红孩儿可不是女人,他做不成你,不如老老实实去普陀山受教!”

六耳笑得更开心了,她大声笑着,她冲我喊,说孙悟空你看,五百年前的故人,跟五百年前的敌人一样这么看你呢!

我深吸口气,我想其实这也正常,牛魔王不可能知道江流儿多数时候只想把我当成他手里最利的一把刀,杨戬这狗男人更是一点用都不起,他蹉跎火焰山多年,一身英雄气概从红孩儿这事上就能看出来——早消磨光了。

只是当我这口气吐出,我发现我手里已经攥着金箍棒了。

我愣了片刻,失笑道:“老牛,看来五百年前,打你那几顿你还是没挨够。”

如意金箍棒递出去的一瞬间,我身侧又卷起一阵狂风,我侧头,发现是神色慌张的罗刹女拿起了芭蕉扇。

罗刹女见我望过来,目光也不住的闪躲,她说猴姐对不起,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我不能让红孩儿真的颠沛流离啊。

这都哪跟哪啊,我越发的想笑。

也越发的想哭。

小白龙最机灵,已经跑回去找江流儿了,天蓬正在试图劝架六耳跟牛魔,沙僧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吐了口泡泡躺着看,完事在泡泡里说,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一时间,火焰山东侧的荒漠里乱成一团。

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这场乱局原本的主人公去了哪里。

直到一声惨呼。

所有动手的人都停下了,回火焰山的小白龙也把江流儿带了过来,所有人都见到原本受了重伤跌坐在那的定持灾金刚,此时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的丹田被洞穿,魂魄被烧毁,站在他背后的,是溅了一身血的红孩儿。

定持灾留在世间最后的声音,就是那声惨呼。

红孩儿杀定持灾金刚时,始终都是面无表情的,似乎是这声惨呼惊醒了他,他木然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他的嘴角开始颤抖。

颤抖,抽动,勾起弧线。

红孩儿笑了,笑容越来越大,渐渐笑出声音,这声音也越来越大,直上九霄,笑声落回人间时又变成了痛哭,哭声经久不绝,回荡在茫茫天地里。

房昊曰天

客官,今日的酒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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