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
原题
母亲河之歌
作者:陈新华
半个世纪了,雨打风吹,云遮雾掩,山屏岭嶂,却从未阻断心中那滚滚东逝的一江春水。
松花江,我的母亲河!
年冬,一个朔风呼啸的上午,我因病在家休息。那是县城里一间四米见方的斗室,北向,终年不见日光。燃烧了一个时辰的火炉,终于烤化了窗上厚厚的霜花,蓦地,出现了一幅奇异的画面:宽阔的水面上,一只小船白帆高悬,破浪向前。
与此同时,广播里正在播送白居易的《忆江南》: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浑厚的声音一下子触碰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热泪纵横,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如诗如画的境界里:
清晨,料峭的江风挟着阵阵瓜果似的清香,和着淡淡的鱼腥味扑面而来。我熟练地划着小艇,配合把头撒下一网又一网希望。江面宽阔,波光粼粼,仿佛千万条银白色的鲫鱼在晨风中跃动着,翻滚着。蓦地,一点红光冒出水面,刹时延成一线,绚成一片。随即,一轮红日跳腾着跃出了江面。那银白色的鲫鱼又变成了千万条灿烂夺目的金鱼,千百条红光耀眼的火龙,活脱脱地跃动着,翻滚着。又恰似千万朵绚烂的红菡萏傲然绽放!好一个“日出江花红胜火"!
这令人如醉如痴,每每回味便潸然泪下的一幕,发生在我的青春之花重新绽放的地方一一美丽的松花江畔。
今天,上山下乡运动五十年后,我大声地对历史说:“我的青春,无悔!"
年终分红,我兴奋地交给母亲五百多元,当时可是天文数字!她流下了惊喜的泪花,说当了十几年富农婆,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我第一次有了人生的成就感。
到了第二年,我主动参加了条件最艰苦的水产队。深秋时节,穿着大水叉(水下工作服),踩着冰茬下网收网,凉彻骨,寒透心。抓鱼的手,象萝卜一样紫红紫红,伸不直,收不拢。春日风急,驾船在一二米高的风浪中撒网,我又是旱鸭子,曾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夏日里,顶着毒毒烈日在陡峭的江崖上拉纤,一步一喘,一步一身汗,皮肤和大地一个颜色,躺下来根本找不到人!
当年捕鱼时与同伴的合影
苦吗?苦,可苦中有甜呐。我收到了一份份心灵契合的乡情。
春节杀年猪,魏把头(队长)乐呵呵地把我单独请到家吃年猪肉。(东北习俗,年底杀猪,会请村里的亲朋吃猪肉)他可是五代贫农呢!走进他那清新,整洁,温暖的草房里,一家老小的眼里溢着笑,口里含着笑。桌子上满是令人口水长流的猪肉血肠炖粉条,夹起来直颤悠的猪肘片,还有五香猪心猪肝……老人把餐桌上最尊贵的位置一一热腾腾的炕头儿让给我。说他要是有女儿,一定嫁给我!其实我早已在心中把他当成了亲人,一个五代贫农的亲人。
更没有想到的是,乡党委第一书记王成喜居然也把信任的,欣赏的眼光投来,破例地让我进入政府机关里,当了一个挣工分的宣传干事。与老书记同下生产队,同住社员家,同吃派饭,那可是政府干部的待遇呀!
一江春水汩汩地流入心中,在松花江温暖的怀抱里,我幸福地成长着。豪情万丈,却又踏踏实实。夜深人静,煤油灯下,写出了一首首斗志昂扬的诗文,发表在省内外有影响的刊物上。准确及时地把抓革命促生产工作报告给上级政府,反映在各级媒体中。一时之间竟小有名气了!
那段日子,常常怀疑自已生活在黄粱美梦中。
那浓得化不开的乡情!那照耀心头的人性美的万道霞光!
生命的四季从不缺少狂风暴雨,暗礁险滩。好几次,当我跌倒在漫天风雪中几乎冻僵的时候,当我战栗在疾风暴雨中即将抛下生命之锚的时候,当我撞昏在水底的暗礁奄奄一息的时候,松花江把我揽在怀中,给与温暖和力量,鼓励我收回眼光,扎根脚下这片有温度的热土,馈赠了一个艰辛却温馨的十年。
推荐上大学,几位根红苗正的知青,欢天喜地,张开双臂,骄傲地拥着令人艳羡的幸运女神,走了!县文工团招文艺人才,又有几位根红苗正,载歌载舞地走了!钢厂招工,最后一批根红苗正也走了!知青点里,只剩下失去“宣传干事"身份的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不久,一个特大喜讯传来,大庆到我们这里招工。大庆,那是工业战线上的大红旗,当个大庆工人,该多么荣耀!我心动了,一时竟忘记自己是谁了。路上坚冰铺地,头上大雪纷飞,我躬腰屈膝,艰难前行。还好,没碰上狼,三十里路足足走了五个小时,总算来到小镇,踏进招工人员办公的旅店。
招工人员初见我时,颇感兴趣。
“知青?下乡几年了?小伙子不错,一表人才。填张表吧!”我心头一喜,有戏。“什么成分?”那人不紧不慢地问。我心里一沉:“当工人也要挑成分吗?"“当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何况我们是大庆工人,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啊!”“富农。"“地富子弟?绝对不行!”那人一把夺走我手中的表格,扔到办公桌上。
“没有例外吗?”“例外?工人阶级的队伍决不允许混入阶级异已份子!"
我昏昏沉沉跌撞到青年点儿时,已经是凌晨五点钟。推开宿舍大门,轰然一声砸在地上。去时走的急,热汗湿透了内外衣,归时走的慢,衣服冻透冻僵,恰如披了一身铠甲。人呐,活着还有什么劲儿,该死的黑帽子,是永远也摘不掉了!血统论,门阀制度,横行了几千年,如今怎么依旧盛行?
我挣扎着爬起来,推开门,又重新走进风雪里,走向远处的松花江。我知道,那里有永不封冻的青沟,水足有70米深。
是老场长和几位乡亲硬把我拉回宿舍,帮我拖去钢板般坚硬,结满冰溜子的棉大衣,抬到火热的炕头上,一句句温暖的话语,融化着心里的冰。“孩子,哪儿黄土不埋人那!坚强起来,城里不欢迎,我们需要你。天塌不了,塌了。乡亲们给你顶着!"我趴在老场长的胸口哭了。
她是一朵农家的太阳花,根红苗正,媚而不娇。花蕾初绽时,我向她表白了感情,却刻意隐埋了家庭出身。纸包不住火,真相大白后,她左右摇摆了。也难怪,她本人是大队团委书记,公社团委委员,家里兄嫂,姐姐,姐夫,均是机关,文教,卫生等部门的头面人物。她一旦成了富农婆,她和她家所有人,尤其是后代的政治生命便结束了。多大的代价啊!
其实,我们家枉自承当了富农的浮名。当年祖父“北漂",将太爷所分的口粮田交与二哥耕种,土改时,黑心兄长担心自己成份高划,红口白牙,说祖父吃了他的租,一句违心话,坑了三代人。记得二爷住的是祖辈传下来的青砖大瓦房,祖父只有二间土石小房,无地无财可分,更无人被斗。父母五零年到黑龙江创业,已为赤贫:房无半间,地无半垅,租住别人家的一铺北炕,靠父亲为饭店佣工维持生计。
想不通的是,解放后,普天之下,土地国有,财产均等,剥削阶级存在的物质基础已经消亡,青少年一律接受社会主义道德教育,为什么还要在他们的子弟,以及子弟的子弟的脸上黥上一个“黑”字,令其求生难,求偶亦难,生下来便是罪过?
古代婚姻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要求门当户对。新中国的婚姻法明确规定婚姻由男女双方自主决定。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婚姻不仅门当户对,而且还要阶级对等。遗憾的是,古代的门户是社会的认同,今天的却是人为确定!
松花江水是有温度的,它养育的人民的血是有热度的!妻家所有成员竟全力促成我们的婚姻。最终,妻放弃了一切现有和将有的政治地位与政治前程,温暖了一颗冰冷的心,让我拥有了温暖。
我们的结婚合影
泪光中,眼前常常出现这样一幅画面:寒风料峭,春雨淅沥,泥泞的道路上,摇晃着一位六十多岁筋骨嶙峋的老汉。肩上的担子里,前面是一筐储了一冬的绿意盎然的大白菜,闪着亮光的土豆,红润的胡萝卜,后面是一坛子白晶晶的荤油,一坛子香味四溢的农家大酱。十里泥泞路,中间要经过三道岗,三道沟。岗不陡,却一步一滑。沟水不深,却一步一跋涉,步履艰难。当老人家挪进我的家门时,布鞋已成了泥鞋,且鞋底撕开,成了拖鞋。满头大汗淋漓,大口地喘着粗气,身子和担子一块落到地上。我眼含热泪,扶起老人家,坐到热炕上。妻眼睛红红的,一边为老人擦汗,一边嗔怪不该这么操心费力。老人只是慈祥地一笑,质朴得就像脚下的土地。
以后的岁月里,那条十里坎坷的土路上,老汉春送一路东风百花,夏迎一路电闪雷鸣,秋担一路稻香月色,冬踏一路霜雪坚冰,担走的是愁风苦雨,担来的是霞彩暖阳。我的老泰山哟!
另一幅画面,一个身子胖胖的老奶奶盘坐在火盆旁,怀里活蹦乱跳的是她的外孙女。老奶奶拨开炭灰,拨出一个焦糊的土豆,一边吹着气,一边小心翼翼地剥去外皮,再掰开,一阵焦糊的烤薯香味弥漫开来。土豆塞到孩子口里,孩子轻轻咬了一口,便用小手送到老人唇边:“姥姥吃!”老人一边撩起衣襟擦泪,一边夸奖:“好外孙,多懂事!”该做饭了,老人把孩子裹到后背,弓身走进了厨房。春风中,她背着外孙女刨地,点种,撒肥;烈日下,她背着外孙女铲地,间苗,浇水;霜风里,她又背着外孙女采果,摘菜,掰玉米……一年四季,她总是开心地笑着,哼着歌谣,因为背上的孩子总是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日月如梭,她鬓染秋霜,脊背佝偻,背上的孩子由我的大女儿换成了二女儿,三女儿。整整两代人共有十七个孩子,是在她温暖的背上长大的!这是怎样一张神奇而伟大的“温床”啊!我的老泰水哟!
妻是千千万万个美丽、勤劳、贤淑、坚强的松花江女儿中优秀的一员。嫁给了我,失去了未来的光明,还要品尝眼前的苦涩。每天,鸡叫头遍,她就起床做早饭了。当我用上热腾腾的早餐时,她已跋涉十里来到了工作的小学校。晚上回到家里,已是掌灯十分。放下肩上的木枪(当时民兵训练的工具,此时用来防身),袖子一挽就淘米做饭。我从单位回来,吃的可是香喷喷的饭菜呢!最难忘的是,就在大女儿出生的当天,她还在上班!真不知道挺着大肚子是怎样迎风踏雪,走完那坎坷不平的十里路的。
在小学里当老师的妻子和她的学生们
年我考上大学,妻子独立支撑起家庭的一片天。那时候,她的教学工作任务要完成,三个孩子的抚养教育刻不容缓,一家四口人的口粮田耕种迫在眉睫,还有房前屋后的菜园不能错过季节,做饭,洗衣,生活要继续……这一切一切,她都默默地承受下来,担当起来!寒暑假归乡,扑到怀里的女儿衣着整洁,懂得礼节,能帮助母亲做家务;吃到的是她亲手种植的蔬菜,享受到的是和和美美的团圆之乐,田园之乐。妻的脸上溢出来的是幸福甜蜜的笑容,从不见半点倦意,怨意。走时她会给我带上攒了几个月的鸡蛋,宿舍里的同学大都品尝到这绿色美味呢!这一切美好是她用多少艰辛,多少汗水,多少期盼换来的呀!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印像最深的是一场暴雨之后,她送我到村外,我一步一滑,一滑一回头,她一直是一个定格的姿态:手臂高高举着,挥动着,脸上是强忍着的坚定的笑容,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上衣,下身是一条只有重大节日才穿的,浅蓝中带着淡绿的裤子。我已进了前庄村口,却还远远看到她模糊的身影,那蓝绿色的裤子愈加鲜明。后来,那浅浅的蓝,淡淡的绿,同样成了我心中的一面旗帜。当我学习遇到困难之时,它给我力量;当寒暑假来临之时,它让我归心似箭;当我遇到诱惑之时,它成为我自律的钢盔银甲。
我们全家的合影
当妻的人性美的光辉投射到祖父祖母身上时,就更其耀眼。
我是祖父祖母带大的,八岁离开后,他们就一直生活在那个偏僻贫困的小山村。如今他们年逾古稀,且祖父右眼失明,干的却是惩罚性农活一一为各家各户掏厕所。老家处于半山腰,全村唯一一口深井打在山脚,真怕他哪天不慎跌入粪坑或深井中,抑或跌倒在登山路上……多少次我梦中哭醒。当妻知晓了我心中的隐忧后,生气地对我说:“那还犹豫什么?赶紧接来,咱养老!"
二老偷偷摸摸,心惊肉跳地来了。他们是富农分子,要无条件接受管制,是不能光明正大地离开自己的居住地的。如此,我这里也不能堂堂正正地去生产队落户了。于是,五口人的口粮菜地和烧柴七口人分用,其困难可想而知。妻牙一咬,坚定地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凭着勤劳,凭着吃苦精神,一家老小倒也衣食无忧一一鸡鸭猪鹅一样不少,小园里的菜应时应季,衣着虽不光鲜,却整洁合体,那可全是妻亲手剪裁缝制的。妻对二老比我还要敬重,恭谨,体贴。细粮(白面)要可着老人用,热炕要让老人睡,新衣要让老人先穿早穿……在她眼里,这是两位为儿女操劳一生,如今失去劳动能力需要尽心照顾的老人,决不是什么阶级敌人!祖父祖母每与人提及妻子,常常泪沾衣襟。
在那艰难困苦的岁月里,松花江赠与我的亲情铭心刻骨如此!
对乡情的赠与,松花江愈加慷慨大方,无微不至。安家的地方大多是妻的戚属,每一天我都沐浴在乡情的春风中。家无四壁,远房的姨丈腾出了一间半草房。仓中无米,几个舅丈母娘商量好了似的送来了五谷杂粮。不久,生产队主动为我落户口,让我有了口粮和烧柴。地方政府也时刻惦记我这个孤单的知青,把我录用为公办教师,让我又重新吃上了供应粮,端上了“铁饭碗"。学校领导还大力培养我,树立我,没有人拿黑帽子说事。
记得妻生大女儿的那一晚,我猝不及防,连一个鸡蛋都没有啊!随着一声“我们来贺喜了!”家里的门可就关不上了。大舅妈送来了一篮子红润鲜亮的鸡蛋,二舅妈背来了半袋子金黄金黄的新小米儿,表嫂的包裹里是干干净净板板正正的婴儿服……我呢,只有一个大活人蹲在灶旁默默地烧水。心,就是一汪幸福的海洋。
最热闹的要数家里苫房的场面。房上房下,还有灶间,足足有多人在“落忙"(即帮忙)。本屯的屯戚,好友来了!外屯的,更远地方的亲戚好友也来了!铡草的,蘸水的,递草的,铺草的,拍草的,还有采购的,造厨的,生龙活虎,热闹非凡。年轻的挥汗如雨,年老的吆喝指挥,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么相融。这是千年万年,千里万里,海可枯,石可烂,永世不会忘的乡情啊!
当历史的车轮轰然驶入改革开放的新时代,阶级成份成了一个历史的符号。血统论这座恶山终究被搬走了,后世青年总算有一个公平的成长起点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感谢邓公,让我终圆大学梦,“一夜看尽长安花”。毕业后,我依依不舍地离开生活了十年的松花江,开始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新生活。那一江春水却依旧在心中恣意流淌!感谢它弹响了我的生命之歌,感谢它养育了世界上人性最美好的一群儿女,中华民族的和谐文化得以发扬光大。而阴霾,永远掩不住人性美的万道金辉!
谨将此歌,献给母亲河,献给父老乡亲,献给那个峥嵘岁月,我无悔的青春!
本文作者
作者:陈新华,年生,黑龙江省肇东市人,年下乡插队,年毕业于牡丹江师院,年退休于东北石油大学,教授。
来源:新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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