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窝岭的布袋戏

摄影、撰文/老后

民间艺术宝库中的璀璨奇葩“布袋戏”,是一种世上独有的民间戏艺,仅在湘西南一个偏远山村燕窝岭的刘氏家族中数百年代代相承。虽曾几经厄运、几近湮灭,终究还有传人,不能不算也是大幸。

老后最早对燕窝岭“布袋戏”老艺人刘永安的深度专访,先后在湖南日报、湖南画报、

邵阳日报、光明日报刊发大型组稿,并在世界民俗摄影专题大赛《人类贡献奖》中获奖,为后来邵阳县“布袋戏”成功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及刘永安申报国家级非遗优秀传承人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早年,我还是细伢子时就爱看戏。家乡寨子边边上那栋大木楼里,不管是请班子唱大戏(古装历史戏)还是本地人唱的文明戏(文艺节目演出),或挂一块蛮大的白布来唱电影戏,我千方百计总想钻进场子里去过一过戏瘾。

然而,要花三分钱、五分钱扯一张戏票,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太奢侈了,每每便只好被那可恼的守门人挡在了门外。我就围着那栋大木楼来来回回转圈圈,尖起耳朵隔层木壁头听里面吹打弹唱、有讲有笑。若听得里面拍手喝彩,在外面的我就急,赶紧靠近木壁头去找一条宽点的缝缝,死起劲踮起脚尖鼓起眼珠朝里头看……

那些年,只有去看一种叫做“被窝戏”的戏,就不要进场子,也不会向我们细伢子讨戏钱,最多是看得来劲了,赶快跑到家里偷偷挖出半升米送给唱戏人。农闲的季节,常有从宝庆南路来唱“被窝戏”的艺人,挑着一副戏担,优哉游哉走村串寨,随意找个禾坪或在田头、街边,把担子朝地上一放,抽出扁担往特制的木板凳正中的孔里一插,再在上面支四根小竹棍,用床被单把四周一围,顶高头就搭成了一个小小的木偶戏台子,艺人提起小锣铛铛敲响,我们细伢子都高兴得拍着手板帮他扯起喉咙喊:“唱被窝戏了!”

看戏的人们围拢来了,艺人一低头钻进那个占地仅两尺余许的布围围里,打起开台锣鼓,随着便有形形色色指头般大小的木偶人物,在敲打念唱声中先后登场,出将,入相……

大人们看得津津有味,细伢子仰得脖子发酸。我却总总不解:唱戏的人在布围围里头,两只手要舞几个木脑壳人,又唱、又讲、又骂、又笑,要行来走去,要跳上跳下,要骑马、翻筋斗,要操棍棒打架,要敲锣、打鼓、使钹,还要吹锁喇。一个人在那里头唱一台戏,难道他有三头六臂?

一晃几十个年头逝去,再也没有看到过曾深深印记在儿时心中那最最神秘的“被窝戏”。

近年,我阴差阳错迷上了传统的民俗文化,且陷得很深。在对家乡隆回及周边县份民间民俗文化的采集梳理中,竟意外地发现当年宝庆南路“被窝戏“的踪影,让我惊喜不已。从邵阳市群艺馆一位专门考察民间艺术的老馆长、我的道友覃保来先生那里了解到,“被窝戏”老艺人的聚居地,就在邵阳县南部一个叫“燕窝岭”的偏僻小山村。因被窝戏曾被打上“封建”的印记而险遭扼杀,时过境迁,说是现今就只剩下刘永章、刘永安家两副残缺不全的戏担了。

覃保来君不无怨气地告我,他曾邀了邵阳电视台和邵阳日报的记者一道,专程赴燕窝岭采访布袋戏,仅找到刘永安一个艺人,他竟毅然拒绝我们的访,好说歹说都济于事。

选了个暖日融融的好天气,我约了民俗摄影家好友雷光明先生一同前往燕窝岭。这是一个以土砖造屋而拼成的不足百户人家的古老村落。村子的名字无论如何都很难和富人生活中的“燕窝”联系到一起,但却倍加安详和静谧。男人都做工去了,女人们则撒落在春日门口的阳光里搓衣、绩麻、做鞋、洗发、带孩娃,不时总有春燕飞舞着从木制的门框里进进出出,原来每户人家门框里面的堂屋楼枕下都有燕子窝。哟,燕窝、燕窝,莫道这才是“燕窝岭”的由来!

几经打听,方知艺人刘永章外出打工去了。在一位老者的指引下,径直来到刘永安家,不意他又正在村口帮人拉电缆架电线。请刘家大婶着人去通报一声“一个老师找你”,刘永安很快就赶回来了,典型农民的憨态和一代艺人的精神都写在了他那张黝黑的脸上。通报家名过后,哈哈,都是本家嘛,气氛比预期好多了。

待我们说明来意,他拍打过身上的尘灰,挪过条竹凳,就斜靠在门边泻满阳光的土墙上,猛吸几口手卷的喇叭筒土烟,便和我们谈开了他家祖辈相传的“被窝戏”。

早在三四百年前,一刘氏先人为避战乱,挑着副被窝戏担子从江西某地逃难过来,流落到湖南宝庆府南路一带(现今邵阳县九公桥),最后在燕窝岭落脚、繁衍生息,并世代以“被窝戏”维持生计。明末清初的鼎盛时期,燕窝岭刘氏家族竟拥有余副戏担,其演出的踪影遍及江浙湖广,深受农家、山民喜爱。最让刘永安骄傲的,是他的师叔——著名被窝戏艺人刘恒贵,曾在五十年代初期随同国家文化代表团赴印度、缅甸等东南亚国家献艺演出,这是他们刘氏被窝戏艺人珍贵的荣誉。

“被窝戏”也被叫做“布袋戏”或“扁担戏”,都是一人一副戏担,各个剧目中不同人物木偶出场的念、唱、做、打及生、旦、净、丑的道白,还有演出中大锣、小锣和鼓、钹的击打及鸡喇子的吹奏等,全都靠艺人的嘴巴和手脚协调并用独自承担,演绎出了一幕幕帝王将相的炎炎史事和世间的百味人生,实在是不可思议。虽说台湾也还留有布袋戏,但他们却是要几个人帮忙配合才能唱戏的。

刘永安十几岁就跟叔叔刘恒义学戏,先要学会打开台锣鼓,背熟一出出戏的本子,再学说唱。每天天刚亮就要爬起来练嗓子、背台词、学唱功。他说学戏千万不能怕丑,还要呷得亏起,大胆、勤学、苦练,才有长进的。

白天,他帮师傅挑着戏担串了王村走李庄,演了东街演西乡,唱过“十八扯”,唱了“火焰山”,唱完“长坂坡”,再唱“祝家庄”……夜到住地,随意弄口饭菜塞饱肚子,就又要手指顶着几个木偶头,向师傅讨教各类人物的举手、投足、打揖、让座、牵马、踢腿、捆缚、使枪和弄棒。或就一个人跨坐在那条板凳上,凳子下面的机关前安小钹后挂锣,两只脚尖翘起各套一根小绳索,右脚尖踏下钹就响,左脚尖踩下敲大锣;嘴巴子要唱要讲、要哭要笑,还要把含在口里的鸡喇哨子吹得呜啦呜啦叫;右手要打左边的鼓,左手要敲上面的锣,时不时又要赶紧腾出手来舞弄木脑壳……反反复复如此练完下来,每每都要累得人懵、屋动、手麻、脚硬、腰杆子痛哟!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过后,刘永安的被窝戏艺日渐成熟,就也学着师叔的样,常常借着农闲的机会,挑起担子戏走他乡,既能挣些钱米聊补家用,也可在外头看看世界,自是有苦有乐。

“嘿嘿,放下担子搭起台,锣鼓一响有人来;讨个铜钱要碗米,唱出猴王打妖怪!”他一边念顺口溜,一边起身往屋里走。片刻,就把曾经跟随他走过数十个风雨春秋的那副老戏担搬了出来,一一摊开让我们看。虽然陈旧破烂不已,终究还是“满朝文武满朝臣”,样样俱全。最最让我眼亮的,却是那木偶头像的雕刻造型和绘彩,均系刘永安亲手所为。所有木偶都一袭古朴的粗陋、土俗和稚拙,无有半点现代人文的影子。这可要算做原汁原味的民间艺术了。

我请老刘为我们露一手,他笑道:“人老了,好多年冒唱了,牙齿也不关风了。”边说边收捡好行头,挑起就往院子中央的坪坪走去。

他随意在邻家借来一张方桌,将那根专用板凳往桌面上一放,插上扁担,他的老伴向会英也过来帮忙,倾即支好了他的人生小戏台。院子里的老少妇孺闻声纷纷赶来,抱婴孩的,背篮子的、扛锄头的、端着饭碗边吃边走的,把个小而高耸的戏台围在了中间。“永安好久没唱被窝戏了!”大家急不可耐。

随着鼓点响起,一出“三打白骨精”的好戏开场了。六十来岁的艺人刘永安,虽然嗓音略带沙哑,缺了颗门牙也稍有漏风,可他的手指还是那么灵巧,手脚和嘴巴配合得那般默契,念唱做打都有板有眼、字正腔圆,我打心底里服了这位貌不惊人的燕窝岭老艺人。

演出现场时有喝彩、时有哄笑,有人看一阵戏又品一口酒,有人竟还手舞足蹈地学着戏中木偶的招式与动态。唱戏的刘永安终又唱醉了,看刘永安唱戏的人都已看醉了,依稀的我,似被唱醉了的刘永安和看醉了的燕窝岭村民拌和着,灌倒在了我那童年的渡口……

附:老后最早专访燕窝岭“布袋戏”老艺人刘永安的摄影手记

一副担子一台戏,挑起戏台走四方。

撂下担子扎台子,顷刻就会有戏看。

四处搭台唱戏,老婆也是好帮手。

根扁担往板凳中间那小洞里一挿,再将一床被单四周一围,就可支起个台子,一切机关奥妙尽在其中。

看的人多了,顺便借张四方桌子,往台子下面一垫,不就行了嘛!

双手和嘴巴在上面忙得不可开交了,板凳底下的一双脚也被铜锣与的绳子绊住也忙个不停哟。

刘永安围在被窝里面,双手要同时支撑几个人物出场,走路、踢腿、骑马、翻筋斗、使兵器、捆绳索,还要敲锣、打鼓、吹锁喇、含哨子、吹笛子、拉二胡,人物唱腔、对话道白、木偶取换,真个令人叫绝。

锣鼓一响,有人物出场,来看戏的乡亲们就静下来了。

刘永安虽然几十年不唱被窝戏了,可一钻进这两尺戏台,就来劲了。

就连本村的老乡,与这老掉牙的被窝戏早已久违了,今天也祘看个新鲜哟。

人们都说手上活“三天不摸就手生”,可老刘二十多年后重操旧业,竟不如此灵巧。

在家里窝苦了的乡亲们都出来看戏了。

有的干脆端着饭碗、摸个酒杯到禾坪里来过戏瘾。

唱了《武松打虎》,再来段《白蛇传》吧。

都说“唱戏的癫子、看戏的痴子”,这老人边吃饭边学着刚才的戏中人物手舞足蹈起来。

戏一唱完,三两分钟就拆了台子,稍加休息歇把汗喝口水,又可游走他乡。

年1月24日,老后荣获“年度CSR中国文化奖”,应邀赴京出席颁奖典礼,借机推介家乡珍贵的传统文化,特邀约邵阳县“布袋戏”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优秀传承人刘永安老人一同进京,到颁奖现场献艺,受到领导、专家、学者和文化界朋友们的一致好评。

这次北京之行,既圆了刘永安老人去京城演出的梦,还开了眼界见了世面,更激励了这个饱含艺术情怀的民间老艺人把布袋戏传承下去的信心。

老后,本名刘启后,湖南隆回人,77岁。民间文化专家、著名民俗摄影家、作家。曾荣获全球华人文化领域最高荣誉“十大中华文化人物”、全球艺术家联盟“摄影终身成就奖”、CSR中国文化奖杰出贡献人物、全国非遗保护十大新闻人物、全国传统村落守护优秀人物、全国最美家庭荣誉得主、湖南非遗保护十大杰出人物、湖南省十大道德模范人物、湖南省首推八大“新乡贤”人物、湖南省影协最高荣誉“主席特别提名奖、中国艺术摄影学会“盛世群星”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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