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塔罡风
何喜东/陕西
天上星,在夜空闪烁;地上灯,在群山跳跃。似城市的灯海,像舰队的星河。
郭世耀握着手电,徒弟身挎背包,快速向最后一基铁塔走去。他们决心要与时间来一场赛跑。
鞋子与地面摩擦,耳边风声呼呼响起,衣襟也随风飘起来,漂浮起的尘埃还没有落定,他们已经奔向了离铁塔更近的地方。两束手电筒的亮光在铁塔移动,停留在铁塔与线路之间的瓷瓶串、金具、防震锤上,又沿着线路向远处延伸。
一
十年前,郭世耀来到线路施工大队一队五班,守护公里线路,基杆塔。
初来乍到,屁股还没有坐热,他把全班人召集起来开了个班会,会场就在铁塔下,他大着嗓门喊:“说句心里话,我也不想当这个班长。这个班是啥样子,山高皇帝远的,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既然来了,咱们就得干个样子,咱们就碾盘子上打麻将——实打实的干。别的口号咱不喊,咱干着这份工作,要对得起这身红工作服!对得起每月领的工资!是不是?”
这位新来班长的一席话,把五班的人喊灵醒了。大家明白,郭班长和传说中的一样,百分之百是个“咥实活”的人。
石油是国家的血脉,但没有电力,钻塔无法施展拳脚,抽油机无法转动,勘测出的石油一滴也开采不出来。就像军舰在大海里没有驱动,航天器在发射架没有助推剂一样。
更要命的是,在没有路的高原建设一条供电铁塔线路,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就像摘下星星当灯点。郭世耀说:“要想了解这段往事,还得找当年指挥架线的安师傅,老安。”
他说的老安,叫安锁贤。刚组建线路施工大队时,他从原供电车间主任被聘为主管生产的副大队长,挑起35—千伏线路的维护和电力线路的施工重任。
在以后的5年时间里,这支平均年龄只有29岁的线路施工队,犹如一轮初升的朝阳,蓬勃向上,完成多公里的电力线路工程。
队伍由原来的一支“杂牌军”,一跃成为具有国家二级资质证书,四次创造了电力线路架设工程史上的新纪录。
二
找到老安时,他正在石油基地下象棋。
只见他屏声敛气,“啪——”地一声,黑棋向前冲去,落在了红棋的将头上,四周一片喝彩声。
我向老安靠过去,一边鼓掌,一边搭讪。他听了我的来意,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抽出身来,说:“小郭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刚来时哭哭啼啼。后来干活比谁都拼命吃苦。他爱钻研爱琢磨,就像我爱好象棋,工作肯定么麻达!”
“你讲讲当年建线的事嘛!”
“讲,从哪讲啊。”
这时几个老人围到这桌来。我赶紧站起身让位。老人说:“下一盘!”
老安很高兴,码好棋子说:“你先走!”
老人拿起棋子儿,当头炮。老安跟着跳上马。俩人轻车熟路,一连走出十多步,看的人眼花缭乱。
老安边下边说:“那是九十年代的一个夏天,天气异常闷热。我们队接到任务,架设一条59公里长的高压配出线路。时间紧,任务重,接到命令的当天,我带着11个职工出发了。”
说话间象棋又走出五六步。老安接着说:“职工登杆组装金具,放线,紧拉线,铁塔一基基拔地而起,导线一米米向前延伸。有的电杆需要架设在山顶,导线必须跨越大沟和河流,队员浑身上下被碰的青一块紫一块,也没人下火线。”
对面的老人落下棋子说:“是啊!那时候你们架线,我们打井!干一天的活,回到帆布帐篷,倒头就能在麦草铺呼呼大睡,第二天起来个个又生龙活虎。”
老安笑着说:“只要能早日供上电,再苦再累都值得,流血流汗也是光荣的事。每天太阳还没冒出山头,队员已经拉着几百斤重的金具材料、成捆钢芯导线和架线施工工具出发了。”
这时候棋盘上只剩不多几个子儿。
“但是架线再难,也难不倒咱,没有电力人过不去的火焰山!”老安语气坚定,拾起一枚黑炮直奔红棋的老帅而去,“将——军!”
这条千伏的主线路,成了能源建设的电力生命线。主线路贯通后,以变电所为中心,又辐射出五条35千伏线路。有了电力供应,一座又一座钻塔屹立,一棵又一棵采油树投运,滚滚原油输出高原。
作为老线路工,老安经历了艰苦创业的岁月,目睹了战天斗地的场景,体验了会战胜利的光荣。郭世耀正沿着老安的足迹,在前辈创造奇迹的地方,展现最耀眼的色彩。
“五班苦啊,那个地方值得写一写。”老安重重留下一声叹息。
三
“轰——轰——轰”,天还没亮,皮卡车爬坡的声音,已经开始在沉睡的高原轰鸣。
一座山,一把铁锹,两个人。巡线的外线工,工具包里都背着七大件:扳手、手钳、望远镜、蜡笔、螺丝、记事本和定位仪,足足有十多斤重,背着一天走几十公里的山路。
巡线途中,郭世耀时常哼着小调解闷,甘肃秦腔,陕北民歌,曲调热情真诚,“羊啦肚子手巾呦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唱得直直往人心窝子里钻。
午饭过后,前往对面山头的30号杆塔,直线距离不到3公里的山路,要翻越好几个山头。衣衫早已湿透,小腿也开始发抖。
站在30号杆塔前,郭世耀从挎包中掏出望远镜,像扫描仪一样缓缓扫过导线、拉线、金具、绝缘子。检查铁塔有无倾斜、锈蚀,铁塔基础或螺栓有无松动,接线有无损伤和断股。全部检查完毕后,徒弟小马掏出红色蜡笔,在杆塔上标记巡线时间。
小马是郭世耀的徒弟。第一次来到陕北,他厌恶这清瘦的山,厌恶这冰冷的水,厌恶没有感情色彩的铁塔,厌恶扛着铁锹背着工具包按部就班的生活,不甘心在大山里过一辈子。这一切都被师傅看在眼里。有天晚上,小马肚子拧着疼抽着疼,一身冷汗。师傅医院,检查确诊为急性肠炎。手术后,医院里陪了两天两夜。这位父辈人的举动把小马感动了。病情平稳以后,郭班长给徒弟讲轶闻趣事,最后说:“别看咱们人少,但个顶个都是人才。”
这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小马打了个激灵:“将心比心,大家都是大学生,别人干得,我为啥就干不得?”
小马在心里发誓,不但要在五班干下去,还要干有眉有眼有模有样。小马也是要强的人,他认准了一个死理:学,平时挎的工具包里,除了必须的七大件,还多了一本配电线路工书籍,没事儿就翻开书看,工作中遇到困难,也翻开看看,书的页眉页角上都密密麻麻记着学习心得体会。业务熟悉后,不论干什么活,小马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他不想给老班长的脸上抹黑,更不想给五班这个集体抹黑。
“你看过《兄弟连》吗?我们五班,就是一群兄弟。”小马说。
“小马现在是班里的骨干,无人机巡视这类高科技设备,一打眼就能学明白,也是最年轻的外线工。”郭世耀欣慰地笑了。
四
班组是小单元,是企业里最小的组织,要想把大家团结起来,郭世耀开始琢磨了,他是个爱琢磨的人。他给自己订了条规则:从小处着眼,抓细节管理。生产组织、日常管理,一件一件地抓,一步一个脚印。
线路什么地方爱出问题,他心里一本帐。比方说巡线这个事,基杆塔满山遍野的分布着,用传统的巡视方式,皮卡车冤枉路没少跑,巡线效率没提上去,往往事倍功半。想提高巡线效率,就得结合地形地貌沟壑想办法。最后,他琢磨出了“一个计划、五类巡线工作法”。
“17+N”线路巡视计划就是每月完成17条线路周期巡视,再结合线路负荷、天气情况,多安排巡视“N”条线路,主要是千伏线路、35千伏重负荷及单回路线路,这样补回了雨雪雾、大风等恶劣天气耽误的巡视时间。
有了“17+N”线路巡视计划,理论上一条线路只有几十公里,但是实际巡视下来,往往比线路直线距离多十倍,怎么办?
这一回,长期积累的经验让他琢磨出了一个“五类巡视法”:圈点放线巡视法,同向并排巡视法,分段合量巡视法,单段集中巡视法,巡视员杆杆标记法,解决了特殊地形条件下,巡视困难这一问题。
这个方法,将原来30天的线路巡视任务缩短至16天,不仅提高线路巡视效率,还降低行车风险。
在线路巡视这个行当里,安全和质量,不仅要喊在嘴巴上,更要记在心坎上,他琢磨出了线路巡视“八个必须”,把巡视质量和安全实实在在落实在行动上。他给班员叮咛:“当外线工,就是要一丝不苟,丁就是丁,卯就是卯,弄不得虚,也做不得假。”
他被称为线路“活地图”,二百来公里线路,哪里有山沟、河流,走什么道路,经过什么村庄,铁塔状况如何,都了然于胸。一个杆塔上有个螺丝,每年春季检修,都要对这个螺丝进行维护,对每一级杆塔上的瓷瓶进行擦拭和检测。他说:“其实,每个外线工都好比是铁塔上的一颗螺丝钉。”
“苦不苦,累不累?”
“要说不苦不累,那对不住良心,那是假话。”
抢险的艰难,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讲起那年隆冬的那件事。冬天的线路容易出问题,一旦有故障得火速解决,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动作稍微慢点,油井管线就会冻结瘫痪。漆黑的夜晚,山顶上呼呼的风像刀片,穿着棉衣棉裤,话都说不利索。那地方山多沟多弯多,雪花一飘,就容易形成雪窝子,浅则半米,深则一米厚。整整两公里,他们从晚上出发,一直走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才到事故点。查清故障后通知后援队,把材料抬上山。山高路陡雪滑,前面的人拉,后面的人抬,奋战了六小时才把材料运到山顶。地冻如三尺厚的钢板,十字镐下去火星直冒,每个人的手上都震出深深的血口子。手和脚全都冻肿了,厚厚的劳保皮鞋冻在雪地里拔不出来。
说起抢险的情景,他还会沉浸在艰难的回忆里。
五
郭世耀来了,五班变了。
关键是人心变了,每个人有上进心,有责任心。公司里要选基层建设示范点,头一个挑上的就是五班。五班的管理在公司里打出了名气。郭世耀也站上了领奖台,捧过劳模的奖牌,那次在领奖台上,他的获奖感言至今还在我耳蜗里回旋:“选择了外线,就得把自己锻造成钢铁一样坚硬的战士,一种电力战线的特殊材料制作成的人。”
远山的一轮明月,投下淡淡的清辉。野风夹带着清寒和沙海的气息裹挟了我。望着淡月色下,这两个外线工矫健高峻的身影,我感受到一代又一代的电力人,像铁塔电杆,支撑起这电力的天和地。
作者简介:
何喜东,年生。现居陕西省西安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文艺报》《延河》《地火》等,著有长篇报告文学《时代答卷》、小说集《地火升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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